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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延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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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延安
暴风雨之后,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子坪望着窗外阳光灿烂,有些茫然。距离那个黑暗的日子已经十几天,护士见他到了教堂便轰然倒下,便叫人去通知家属。
幸而他昏迷前为了认尸提供了名字住址。
醒来的子坪却没有见到郦母。
郦母留了一封长信,只说照存去世后自己再也不愿留在这伤心地,留下阿珍照顾他,自己先回了江南乡下。信中还说,过几日,刘安会从北平赶来照顾他。
从医院刚醒来时,他便发现自己流不出眼泪,夜晚一个人突然惊醒时,脑中便反复都是郦照存。
两人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过电影一般在脑中打转,直到白昼来临。他三四天倦极了才能睡一个整觉,其他时间便都是清醒的。在医院时阿珍每日给他送餐,后来接他回了住所,见他扶着郦照存卧室大门浑身颤抖的样子,有些不忍:“现在这世道,保得住性命已经很难得,有些事不能想太多。”
子坪进去,见郦照存的卧室仍维持着房间的主人出门时的样子,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悲戚。
“郦妈是怕睹物思人么?”他低声自语。
阿珍也没听清楚,接了一句:“是,太太他们走的匆忙,也没把少爷的衣服带几件,没怎么收拾行李就走了。”
子坪下意识看了一眼衣架,仍然放着郦照存惯穿的黑色外套。
阿珍见他面色突然变得奇怪也不敢多话,正要下楼,子坪问道:“阿珍,太太走时是不是很伤心?少爷葬在哪里?”
阿珍被他陡然尖利的语气吓得抖了一下:“太太怎会不伤心啊……少爷……少爷……太太带着少爷一同回了乡下。”
子坪眼神悲哀:“阿珍,少爷在哪里火化的?”
阿珍摇头:“不晓得,我不晓得,我要去做事了子坪少爷。”
整个上午,她忐忑不安地等着子坪来盘问,哪里知道刘安下午也到了。
父子两人在房间里说着话,也不知怎么就吵了起来。
子坪的声音大的她在楼下都听得见:“我要去找郦哥!”
间或刘安气急败坏的“小畜生!”
阿珍提心吊胆的看了一眼,子坪冲出房间,刚好看见了她:“阿珍!”
阿珍瑟缩一下:“子坪少爷……”
“你告诉我,你们少爷现在在哪里?”子坪俊秀面目几乎扭曲,急切的语气失去起伏,仿佛最尖利的刀锋摩擦过一般。
阿珍摇头:“我我真不知道……”
她说的是不知道。
而不是他已经不在了。
子坪笑了起来,这么多天来,他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只有这一刻,脸上终于看上去有了点人气。
阿珍被这笑容弄得心如擂鼓。
子坪喃喃着:“他真的没死?”
刘安拿着报纸从房间追出来:“你看看郦照存去世的讣告都已经登出来了,还有什么可怀疑的?你这是魔怔了是不是?”
子坪点头道:“爹,我大概真是魔怔了。可是那具尸体不是郦哥,绝不是。我真傻,单凭一个腕表就以为是他,或许是什么人偷了他的表?还有他的衣服,明明还挂在家里,那尸体居然穿着一模一样的一件,再加上这讣告,郦哥的身份自然被完全抹杀。随你信不信,我却不信……”
他近乎哽咽却依然没有眼泪:“我不信,他会那么狠心,我不信他会就这么抛下我。”
刘安心都凉了,见阿珍偷偷溜回厨房才低声道:“你还有脸说这样的话?!你想想看…… 无论生死,你们都是男子,总不好在一起的,现在这样都是天意 。”
子坪愣了一下:“爹?……你告诉我,郦哥在哪里?”
刘安说出这番话来,就是早已知道了自己和郦哥的事情?
刘安说出“在一起”三个字,自己也是一个晃神。
子坪是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从未受过半点委屈,他的脾气秉性再没有人比他这个做爹更了解:平日乖巧起来也乖巧,一旦认准了的事情却绝不会妥协。对他,只能顺着毛捋。
既然已经挑破,刘安索性便说个清楚。原来郦照存的母亲和他一直都有书信往来,前几个月情况紧急到竟然拍了电报。电报上先是隐晦说了子坪和照存似乎“有些不对”。刘安心急如焚,一早瞒着子坪赶到了上海,郦母沈着脸隐晦地说了详情,原来她有日早起听到了房间里“不好的动静”,无意间发现本以为是情同兄弟的两人竟然有了儿女私情!
刘安听了这些后,简直有些不知所措,却也不知该道歉质疑还是指责!
他其实一直和郦照存私下书信往来,也知道郦照存实际上的秘密身份,暗地里怒气冲冲地找到郦照存对质时,郦照存只是沉默片刻,便大方承认了。
“郦照存那日确实去接你,遇上了炸弹轰炸,他现在丧失了听力,还受了点外伤,不过没有大碍,现在应该已经离开上海了。”
这大概是不幸中的万幸,子坪接受这意料之外的消息,强自按捺喜悦下的慌张:“那他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还要登讣告?”
此时刘安已经把他再次拉上了楼,四下无人,只有自鸣钟滴答转着。
“你说呢?虽说这是我和你郦妈商量后的决定。你郦哥可也没有反对,他从医院回来便说自己如今残疾,在上海也做不成什么事了。以后要换个身份,也换个环境,对你们俩都有好处。”
这话说的实在不清不楚,子坪沉默片刻道:“爹,我明白他的心。郦哥说这些话岂不是以后再也不要见我的意思?他要换个身份和环境的原因,我也不去追究,我只求见到他。爹,我什么都不奢求,以后,只要郦哥开心,他愿意娶妻生子我也不会阻拦,只是现在我要亲眼见他没事,才能放心。若他亲自说要我离开,我就走得远远的。以后再也不出现,这样可以么?”
子坪目光里的情意绵绵与坚定和当时在他面前下跪的郦照存一模一样!
郦照存当时是怎么说的:“世伯,本就是我引诱了子坪,任您打罚,绝无怨言。我对子坪的心,不敢求您成全,只求您让我护子坪一世,他朝若子坪真的要娶妻生子,我也会守着他,除非我死了,或是他厌弃我,这一生,不离不弃。”
郦照存受了伤,回家时身边却多了几名陌生人护送,他假死一事的隐情,刘安知道与他的恩师脱不了干系。
郦照存临走前再三吩咐,不要叫子坪担心,却是郦母和自己想要借此拆散两人。才瞒着音讯没有说。其实看着子坪受了打击躺在医院里十几天差点没命,他是早就心软了。只是抱着侥幸,甚至不敢露面教训这个不孝子,无非就是宠爱惯了,十分清楚,只要他开了口,别说是找他去问个郦照存的下落,就是要跟他成亲,自己恐怕也会任他无法无天!
刘安长叹一声,声音和手都抖了:“造孽啊!”也不知该为郦照存庆幸,还是该为自己伤心!
缘分一事,乃是天下最最难解之谜。
子坪从父亲手里得到的地址是一家医院。当天他便去查了,用了化名的郦照存果然几天前已经离开医院。托人留下的信中说自己一切安好,还说如今战事日亟,他们母子二人得了钱昌照的关照,乘了某班客轮准备离开上海远赴香港,要子坪也跟着一起离开。
跟他同去的刘安接信,见信中夹带的船票时间正是当天,便回旅馆匆忙收拾了行装,要带子坪一起上船离开。谁料两人乘车到了市中心却再次遇上了炸弹爆炸。
气浪腾空以后,感觉整个人被撕裂开来的子坪失去了意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胸口剧痛,口腔里充满铁锈味,试着挣扎起身,却完全无法动弹。恍惚绝望中叫了几声爹,又叫了几声郦照存的名字,引得旁边匆忙奔跑逃命的人群中一个人驻足。
那人低头瞧了便吃了一惊,将手上背着的包袱换了手,扶起子坪道:“那什么,你是刘子坪吗?”
子坪点头,觉得这黑脸大汉十分眼熟,一时福至心灵:“你是……恩公?”
这人正是当年在东北救了他的阿成。
阿成也不废话,将他背起来就走。来到租界一处难民积聚的防空洞,稍事休息缓过来的阿成也听说了他断断续续说了经过,他见子坪伤得不轻却要冲出去找刘安,便自告奋勇帮他去找。
阿成一走将近三个小时也没有回来,防空洞里人已经散得差不多,子坪忍痛盯着洞口,直到逆光里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步步坚定,向他走来。
子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扶着潮湿的墙壁缓缓起身,胸口剧烈起伏,最终还剩下十几步远时,那人也怔住,定定看着子坪。
看清了面容,子坪没有片刻迟疑冲了过去,感到这怀抱是真实又温暖的一如往昔。这才放心的哽咽出声:
“……你去哪里了……郦哥……!郦哥!”
“子坪……”
郦照存反手更紧地拥住他,待两人终于定了心神,互相端详对方庆幸劫后余生时,子坪才意识到郦照存除了喊了他的名字,几乎没有说过话。
“郦哥,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要发那样的讣告?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好在你没事!”
郦照存却抓了他的手道:“子坪,你听我说,阿成已经找到了你爹,他现在受了伤。这里不安全,你们跟我一起去梅园。有什么话以后慢慢再说。”
子坪满腹疑问,听了刘安受伤势,全数咽了下去。
两人出了防空洞,见阿成背着刘安,守在一辆汽车边,开车的是一个陌生人。三人上了车后,子坪便紧紧抓住昏迷不醒的刘安的手,郦照存吩咐了司机,四人带着刘安赶往梅园。
梅园靠近法租界的核心地带,暂时还未被轰炸到,住的也多颇有国民政府的要员,只是大多数已经得了风声逃往内地,如钱昌照这样身份又没有走的,也有专门的防空洞可供藏身。那防空洞离他的宅子颇近。因此梅园倒是难得地一切如旧。
钱昌照正在内室写信,听那司机也是自己的保镖第一时间报告了经过,展眉道:“就说我同意了,将他们安置在一处吧。”
有了主人首肯,几人便暂时安顿下来。郦照存又找了一个法国医生替刘安和子坪清洗包扎伤口。两人虽然有伤,却都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刘安年纪大了,半夜便发了高烧,需要时时观察。
郦照存一边亲自照料两人,一边对子坪说了自己这些天的经历。
原来当天他在车站送别姜云静时,是受了他的这位恩师的授意,要放姜云静一条生路。
钱昌照虽然拥蒋,却并不死心塌地,主要原因当然是这些年来,他表面上受□□重用,其实一直没有掌握过实权。钱昌照本就是怀抱工业救国之心的知识分子,年岁渐增后那点子争权夺利的小小野心慢慢也就淡了,又因对日开战以后蒋氏不但不抵抗还对内镇压倒行逆施,亦令他生出所托非人的感慨。
其实他身边一直不乏通共或是亲共人士。自“九·一八事变”日本人横行无忌以来,全国人心同仇敌忾,钱昌照政治嗅觉极为敏锐,也开始对中共不再做完全敌视,而是开始有所接触。
几次三番后,延安方面已经将他视为统战对象。恰好前些日子延安方面有一名较高级别的官员在上海被捕,延安不得已动用了几个特务机关安插的内线打探情况,钱昌照也在这场营救中出了些力。人虽救出,延安却暴露了了各单位隐藏的几个内线,姜云静便是其中之一。
其实姜云静一直不知道,郦照存在钱氏授意下,也参与了那次营救,他虽不算是完全的中共内线,却因为钱昌照的关系,到了此时,也已经算是通共甚深的双面间谍。
因此,姜云静因身份暴露逃离上海时,郦照存得到的上峰命令是去逮捕她,私下里却准备找机会放了她。只是阴差阳错,日本人的飞机轰炸,令姜云静香消玉殒,也令他受伤昏迷。
当天一起来“送行”的另一名眼线见他昏迷不醒倒在摆渡铁桥边,救人以后,便将消息传回了调查局,而钱昌照这边也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发现在医院里醒来的郦照存失去听力,姜云静已死后,调查局也不再追究他失职。而钱昌照却命人问他是不是愿意脱离现在的环境,重新做一份正当的事业?
郦照存听完了来人所说的“正当事业”,沉默许久。若能脱离现在这牢笼,他是求之不得。可是现在钱昌照要他去的未必不是另一个牢笼。
已经做了教育部常务次长的钱昌照建议□□成立一个国防设计委员会,外可抵抗日本,内可巩固统治。蒋便叫他拟定一份人员名单,委员会的名单里重工业等方面的技术专家,还有一些土木工程、地质构造等方面的人才培养计划,排名第一的便是郦照存。
郦照存虽然不知道钱昌照是怎么神通广大地让他这个情报人员变身成技术人员的,却清楚调查局那边已经发了讣告,自己不得不变换身份的事实,都显示将来他要做的未必就是能在太阳下曝光的事业。
然而劫后余生,令他惊觉生命苦短,他现在无法也不愿考虑太多太远。
钱昌照命人发了讣告后,还命人安顿了郦母,在郦照存要求下,又增加了两张香港转往美国的船票。郦照存当然深知他的用意,予取予求,抛弃身份,安顿家人,这都是要他心无旁骛的做事。
却说郦照存将这些天来的遭遇捡重点说了一遍,拥着子坪,两人沉默许久。
最终子坪道:“不管如何,既然阴差阳错的没有上船,以后我也不能再离开你。不管你说的事业是什么,我都想站在你身边,和你一起出一份力。”
他想起郦照存听不见,便把他的手指放在自己唇上,缓慢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
郦照存有些无奈地摇头笑道:“我们当然要在一起,若我真的只是做个资源矿产的调研员,我一定带着你全国各处游山玩水。”
话虽如此,两人都笑不出来。心里都清楚知道这只是宽慰的话罢了。
过了半个月,发生了一件大事。刘安因高烧一直不退,引发了严重的肺部感染,虽然不停用药,却到底没有熬过两个礼拜便去世了。
临终前,刘安算是默许了两人的关系,恋恋不舍的望了子坪一眼便撒手人寰。郦照存知道子坪现在有多么痛苦,他将几乎昏厥过去的子坪搂在怀里整整一天,直到子坪自己说了“没事”,才放开了手。
因为阿成现在俨然已是郦照存的心腹,帮忙料理两人刘安后事后,子坪也从郦照存那里听说了阿成的真实身份和东北之行的实情。
接连几日的打击和真相大白,令子坪性格突然内敛许多。就在郦照存设法安慰劝导的同时,日军借助飞机轰炸突破淞沪线,上海成了战场。国难当前,十九路军奋力抵抗全体殉国。
上海终于彻底沦陷的关头,郦照存接到了第一个任务,他要以特派专员的身份暗中护送一批爱国青年前往延安。普通人自然没有如此待遇,这批前往延安大学和鲁迅艺术学院进修的人员名单中,多是左联骨干和青年党员。除了欧阳浦生和孟秋水的名字,刘子坪的名字也赫然在列。
这是没有任何预兆的再寻常不过的一天。阳光明媚,照耀满园鲜花绽放。仿佛血腥残酷的战争只是错觉。
看着雪白餐桌对面一脸严肃说要“谈一谈”的子坪递上写了一夜的密密麻麻的信笺。
郑重接过信笺,不知怎的,郦照存突然想起杜小仙的《抗战姊妹花》里“表哥表妹”的荒诞片段,此时此刻,子坪就是义无反顾要去上战场的“表哥”,要抛弃自己这个可怜“表妹”为国捐躯,自己若真能像那个女人那样扑上去撒娇发嗲子坪是不是就不会走?……可惜却没有观众在下面叫一声好。
子坪时刻观察着低头阅读的郦照存,见他看着看着,面上竟突然露出微笑,有些担心的握住了他的手:“郦哥,我不是一时冲动,是想了很久才下了决心,原本我是想留下参军跟日本人拼了,可是浦生说的对,用枪不是我的专长,我有笔,有摄影机,只有去延安才能为抗日真正出一份力。”
郦照存见他眼神坚定,沉默片刻,拍拍他的手背:
“子坪,只要是你的决定,我都支持。”
他低头将那张匆匆看完的信笺小心折起来,放进怀里。
突然一时无言,两人望着对方,仿佛第一次见面似的。
“(你要)我会好好照顾自己。”良久,两人几乎异口同声说了一句。
然后郦照存笑了笑,那是一个置身花海,欢欣鼓舞,不带一丝阴霾的笑。
莞尔一笑,心诚悦之。思美人兮,寤寐思服。
那是一个令子坪在无数个黑暗的日子只要回忆起来,就会生出无限希望,魂牵梦萦了半生的笑容。
“子坪,我的子坪。”
重听的郦照存最终什么也没有说,拉过那个眉间突然有了悲戚之色的年轻人,在他额上留下一个告别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