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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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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暻守在不归之海已经十年。
他是方土弟子,平时演练的就是各种守卫战阵,几乎不会离开。影月星木妙火弟子们接二连三地前往中原,时不时地还带回那么些其他门派弟子,演绎些悲欢离合的故事,他也只有干看着的份。也是,中原的儿郎或俊雅或秀美,不好这一口的还有蜀中沉默冷漠的唐门,苗疆妖娆热情的五毒,随便碰上哪一个,都是新鲜体验。便是在教中,遍地师兄弟们,也还是他们方土门下又没前途又没自由,每天白日被烤得头昏眼花浑身冒油,晚上又只能同白惨惨的沙子白惨惨的月亮面面相觑,连找个同门过一辈子都难。
明教数门弟子,就属方土难熬。诸位法王护法虽说性情迥异,但其他弟子还是该笑的笑该闹的闹,比方说,琉金弟子只要循规蹈矩,左法王的鞭子就不会落到身上;就算是洪水门下,只要不作死戳了寒王的痛处,一向也是风平浪静,至少陆暻很少听说谁被他老人家冻成冰人丢出去。
可方土弟子不一样。双头魔王克辛波脾气暴躁性情残忍,以前他兄长克鲁泽在的时候还好说,伺候好了克鲁泽,在不小心触怒克辛波的时候就跑去找这位脑子混沌似幼童的元老,赶上他心情好帮着冲克辛波求个情,总归能囫囵个儿地回来;打从克鲁泽死后,克辛波更加放肆,管你哪个门下,照样呼来喝去,稍有冲撞便是体罚出气,方土门下苦不堪言之余,还要被同门迁怒孤立。
后来教主决定东归,却查知当年留在中原看守剩余财宝的方土旗副座阎本监守自盗,整个方土旗更是谨小慎微缩头做人,生怕有一丝一毫的差错。在这种形势下,陆暻对相伴一生已不抱任何幻想,真要找着个伴,万一哪天谁触怒魔王,搞不好就是双双被放干了血吊在山崖上晒腊肉,他自己死不足惜,牵连别人可不行。
再后来红衣教大举入侵,用计调离了明教大部分教众,另一路长驱直入意图掳走圣女,方土门下浴血奋战,终于拖到了救兵回援。这些人里,有不少是追踪红衣教或是护卫叶婧衣而来的江湖侠士。
陆暻就是在这时,瞧见了那个唐门。
唐门的半片银面具在月光下亮闪闪的,晃得人连他露着的半边脸都看不清。同其他的唐门弟子一般,他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只是干净利落地击杀敌人,效率奇高。红衣教的祭司注意到了这处,一声呼喊,数十名教徒开始向他聚集。唐门且战且退,只可惜寡不敌众,不久便伤了数处,血淋淋皮肉翻卷,却好似没有痛觉一般不吭一声。不多时,唐门已退入阵中,因不熟路径,眼看着就要走岔。
陆暻伸手,一把将他拽到正确的地方,唐门忽遭他一抓,反手就丢了一枚暗器。暗器出手时悄无声息,情势又紧急,陆暻竟是在暗器命中自己手臂时才惊觉。世人皆知唐门暗器天下无双,可唐门的药恐怕也不遑多让。陆暻只觉伤处开始麻木,不多时整条胳膊都没了知觉。流年不利啊,他心里苦笑。
敌人入阵,方土之墙开始挪移碾压,藏身于墙后的方土弟子们演练多年,对每一个变化都了然于心。陆暻暂时废条胳膊,幸而他这处只需堵截,杀招在别处,因此要完成阵法并无甚大碍。他甚至还有心冲唐门笑了笑,也不知唐门看见没有,只低声说:“先在这等着,很快放你出阵。”
唐门呆立一阵,忽然不知从哪掏了颗丸子出来塞他嘴里,吩咐他咽下去,再拔了他手臂上的针,又窸窸窣窣一阵,捡了个小瓶子出来,把里面的粉末倒了一点到针孔上,抓着他那条麻木的手臂狠狠按了一通。不多时陆暻便觉着伤处刺痛起来,心知唐门给他解了药性,便道了声劳烦。
唐门开始没吱声,待大阵将入侵者全部斩杀并复原,陆暻示意他可以离开时,才憋出一句:“是我莽撞,实在抱歉,万勿见怪。”而后匆匆离开,重新加入战局。
陆暻当然没有怪他。说实话,在那种情况下,冷不丁后面有个人碰着自己,换谁都会吓一跳,陆暻觉着要是自己,能回手把那人胳膊都削下来。与这相比,自己胳膊只是麻了一阵,简直是捡了天大的便宜了。只是,好歹把自己的伤裹裹碍…
这场战斗持续到教主到来便告终结了。教主不愧是教主,神功盖世,如入无人之境,迅速打退了敌人。陆暻知道,教主曾与红衣教主阿萨辛有旧,然而此次阿萨辛亲自出面设这调虎离山之计,还试图掳走教主晚年才好容易得的女儿,便是再深的情谊也该断了。这下明教同红衣教要不死不休了哟,陆暻忧心忡忡。红衣教的手段他曾有所耳闻,他不怕死,却担心这绿洲里住着的牧民:他们并无抵抗能力,红衣教来了,他们怎么办?
一片寂静。月光霜似的凝在人们的脸上身上,陆暻也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有些人的表情,或惧怕或敬畏,或是眼底深处闪着火。
有火的才有出息,陆暻想。火多好,炽热耀眼,摧枯拉朽,有无限的可能,又能将一切升华为光明;到头来烧尽了,剩下那一堆冷灰魔坌,风一吹就飞散开来,再不会污染纯洁的灵魂。怪不得光明之父会以火来照耀一切生灵,启明心,苏明性。
圣火昭昭,圣光耀耀。光明之父阿胡拉,信徒呼唤你的名,由衷地祝颂你,祝颂你恩泽万物,长长久久。
他听到呼啦啦的声音,是风吹起衣物的下摆,一时间各色衣袂猎猎而动,如彩云,如战旗。大漠的风向来直截了当,就如同这片绿洲里成长起来的人,从不屑于掩饰什么,所见只有真实。这大约就是汉人们说的:俯仰之间,无愧于天地。
唐门弟子们离开了,月光洒在他们的衣服上,映得纹饰更亮,衣料更暗,陆暻被反射的月光晃花了眼,只觉得眼前一片雪亮,已然不知道那个唐门是他们中的哪一个。不过知道又如何?一个小小的插曲,见面不识,也无甚可说,还是算了吧。
有同门冲他调侃:“看中哪一个了,是男是女?啧啧,宁惹阎罗王,莫惹唐门郎啊。”
陆暻将一面土墙移回原位,转头望向同门笑道:“哪里就说到这个了?还是先把大阵恢复了,不然那位法王怪罪下来……”
同门一哆嗦,立刻埋头继续做事。陆暻重新往向唐门诸弟子离去的方向,只见得银沙茫茫,月光森然,胡杨在暗处直挺挺地矗立着,而人都已不见了。
是回去处理伤口了吧?也好,那么多师兄弟,总有人能照看他一下。陆暻收回视线,重新忙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