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法]斫杨柳》Oxalis

5、五

　　五
　　丹阳太守孙瑜，是孙静的儿子。孙家多出少年英雄，孙瑜如今也不过三十余四，孙权叫他守丹阳重镇，一是因为宗室之亲，二则他深得父风，有军略又善团结部下，论领兵作战也不输于人。刘备在京口的时候，与他遥遥见过一面，依稀记得此人绝非易与之徒，何况他又从周瑜领过兵，不知是否也得了周瑜的计策，时时刻刻惦记着要叫自己有来无回。
　　刘备不愿草率亲往，便将战船沿江流低处停了，军队又从岸上扎了营，守住了湘水入江口。他早到两天，等孙瑜领着小部寻到巴丘，意料之中不能再前进一步，只得令军士到对岸来找他的时候，这位左将军已然换了一身渔夫装扮，更带一顶斗笠，独独坐在船头钓鱼。
　　他空坐半晌，身边搁着的竹篓里也只有干燥后的腥气。听使者说孙瑜特地寻了艘二层的游船，自下游洞庭湖区设宴等着他，这便要请他上船。刘备推辞了几次，这才摘下斗笠盖住了鱼篓上参差出来的竹篾子，却也不换常服，只命船夫划了两道回澜，又带了十数艘小舟，慢吞吞地随着前行了一段。
　　他们出发时尚有灼灼日晕，等堪堪能望见那游船垂下的风帆，月影已经碎了一池。夜中湖面未必平静，又先飘出来一阵佳酿芬芳，伴着东吴军士鼓乐之声震天，依稀见得那游船前立了一员将领，隔着湖水喊道：“左将军来何迟也！”
　　两军前锋在长江上已然见过一回，无谓如今兜兜转转解释来意。刘备无心赴宴，听前方传了话来，急令停下橹槁不动，自己立在船前，一身蓑衣山峦似的伫着。这空档里，后面一艘快船随着紧跟上来，有卫士接过了那个空荡荡的竹篓，再朝湖心驶去。船头一人，将靠近了孙瑜船下，朗声报说左将军身体不适，不能尽饮宴之乐，且以此谢孙将军盛情，另付几句话要孙将军带回。
　　孙瑜迟疑了片刻，不知刘备内里什么主意，姑且叫人放他们上来。领头那人脸色自月下几分青白，穿了一身甲衣也如何不似长行军旅之中。他们见过了礼，孙瑜令人掀开了那盖着的斗笠，叫曝晒后的干鱼臭气熏了整片甲板，不禁皱起了眉头问道：“如此却是何意？”
　　“左将军吩咐小人，说他本想寻几条湖鱼鲜美与孙将军共享，奈何于垂钓之时，见游鱼生而自由，分明这湖中可觅食之处多得是，却要叫区区一条鱼饵误了性命，正是因小失大。故而左将军心生不忍，将他们通通都放了，便只能送上这空鱼篓来表明心迹，望孙将军莫要见怪。”
　　将鱼饵肥美比益州天府之国，那这湖水当为北方大片山河。不说这比是否恰当，纵是没有这番说辞，孙瑜心里也当明白，自己此行本就非是为了逞口舌之利，而是偏将军周瑜的谋划：要拿这大军压境的威慑逼刘备就范。只要他尚且顾忌荆州四郡新附，不能与江东兵马相抗，最后难免要同意假道共夺西川。不过刘备如此苦心孤诣，甚至如今还不肯除下那渔夫打扮，令孙瑜忍不住问道：“左将军既然不忍，又为何不肯弃了捕鱼一道，莫非是要学姜太公，愿者上钩不成？”
　　那人叹了口气，摇头答道：“我主信中同车骑将军说得明白，荆州兵马不可轻动，若车骑将军执意取川，他当摘了发冠入山去，免让曹操坐收渔翁之利，更遭天下人耻笑。车骑将军既然不听，左将军纵是不忍，也当勉力学一学山中野人的技法，别叫日后无处谋生。”

　　只说被发入山一句，其中着实半分真心也无。不知孙瑜听罢到底作何想，余下刘备坐这烟波蒸腾之中，忽见那游船之后灯火侧出，也不知埋了几多舰船蓄势待发。这远未能叫他意外，想孙瑜纵是有劫他为质的打算，也要做万全的打算先礼后兵兵不血刃为上，断不会大张旗鼓强留。故而他不当去，却又碍于形势不得不往，这才事先留一段距离，叫手下熟水性的军士各驾一叶阻住了道路。等背后一簇哨声，自漆黑的天水之间忽而涨了一片风帆，便是霍峻领着荆州水军到了。
　　于刘备令下，先头的小舟撤到后方，余他一扇飘摇的孤舟落在前面。游船两翼的船队尚且来不及转弯，被拉开做两条弓起的弧形，眼见追之不及，孙瑜自弃了游船，叫三两亲兵载着自中央割断了湖面疾行而来。他驶得近了，也不问刘备不适之语是真是假，隔空便道：“左将军的意思，瑜已然明白了。可瑜尚有一问，左将军在京口之时，明说益州可取，只是需要时间回去整顿军备，暗地里却和刘季玉和盟，使益州人马来阻我等西进，却把我江东子弟置于何地？”
　　刘备命人将船再靠近寸许，船沿在水波晃动下时时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响动。他稍行一礼，却是对这天地，而后答道：“实不相瞒，备在京口与车骑将军所说，益州可取一言，实是权益之计。刘璋暗弱不假，然古有远交近攻之说，兵行远道是为不智，同盟相攻是为不吉，此诚为车骑将军计也，以江东孙氏三代英雄，当能明备此心赤诚。”
　　孙瑜听了冷笑，倒也不再接话，单命人讲船上装的酒坛子开了，泼泼洒洒倒出两樽，随即与了刘备一樽，便道：“左将军既无心饮宴，瑜也不愿勉强，姑且请左将军与瑜同饮了这杯中酒，万望左将军勿忘今日之言！”
　　刘备将那酒液咽下了，只觉入口甜腻得发慌，而命人以酒樽取了洞庭湖水来，也举杯道：“我军中不常备酒，免得以杯中物丧志，如今便以这湖水为礼，敬孙将军与车骑将军仁厚。”
　　他说完了，心知孙瑜绝不会接下，便将一樽湖水尽皆洒在脚下，再同孙瑜告辞。他退去一阵，却一路前望，心中颇为焦虑。直等孙瑜回了船上，吴人船队也将返航了，才有一叶孤舟晃悠悠黏着水飘回来。两船相接之后，踩着木板颤巍巍欲坠，法正几乎跌进了舱边，开口就是抱怨：“主公，若指望日后正还能给您效犬马之劳，可莫要再叫正坐什么船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