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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二章:流莺粉蝶初逞妍(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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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流,转睫间已是许多年头过去,路边的红棉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捎来一树春意盎然。枝头挂满橘红的玲珑花骨朵儿,唯有那么一朵不甚听话的,偏要从树梢间挣脱,向硬梆梆的水泥地扑个满怀。红棉花随风晃曳坠落,遂有咚的一声,便见那花敲在一辆缓缓驶着的黑色汽车顶上。
闻得声响,后座的人摇下车窗,淡然回首一顾。“哟,是凤凰花。”汽车夫瞟了一眼后视镜,笑道,“凤凰为鸾,红鸾天喜,乃是好兆头呢!”只见眼风掠过一绺火红,那人不由轻轻一嗤,那分明就是初春的红棉树。她摘下蕾丝白纱手套,手移到车窗前,任凭春风骀荡在她指间游走,前方的汽车夫自言自语一样继续谀谄:“我就说嘛,薛韩两家本就是深交,如今促成一段好姻缘,可不叫一件大喜事呐!”
她把手套攥成一团,牵强的扯出一抹没灵魂的笑;左右不过是根续弦,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反正都是回不去的人了,无非是当着两家人的面在证书上盖个章或签个字罢了,与她跟着母亲去谈生意签约时别无两样。将一切当作生意来看,似乎就得简单许多。想到这一层上,她就不觉微笑。
汽车驶过春晓的街头,有红棉花浅淡的香气在溢散,沈卿如站在夹道尽头旁的小路里捋麻花辫子,脸上纹丝不动,点漆似的黑眸沉郁得没有半点起伏,纵目眺望人来人往,汽车顶上那朵红棉花滚碌下地,她的心也跟着突兀跳了一下。
顾晓平拿着两个大饼,笑吟吟的蹭过去:“我听说洋服行韩家的那位大小姐今日出嫁,与自己的大表哥签字完婚。”沈卿如知道顾晓平的消息一向掺着七分假,不可尽信,故而只当作轶闻听了,漫不经心的问:“又是听谁讲的?”
“适才卖饼的老爷子呗,”顾晓平嚼着大饼,有些口齿不清,“这回准没错了,老爷子的外甥女在帕莱打工,说是从木旁那辈的一位小薛少爷爱上那儿跳舞,一不小心给说漏了嘴,现下大街上都在传呢。”
她口中那位小薛少爷,乃百货公司老板薛润致的长子薛楠,而按从木旁字辈起名,则是薛家老早就定下的规矩。皆因那薛老板曾大病过一场,险些丢了性命,后来找婆子算命,道其天生命里缺木,为改命理,就令儿女那辈取名用字,一概以木作偏旁。
沈卿如倒是不解,拊拂身上春落的零雰,轻悠悠的说:“既有这样一桩喜事,怎么没听人提起过呀。少爷娶妻,小姐出阁,不都先要登报的么,总不能办得偷偷摸摸罢。”
顾晓平把大饼囫囵咽下去,压低了声线道:“嫁人没错,倒不是作元配,是填房。”沈卿如心里暗暗吃惊,旋即又明白过来,却不承想一位大家闺秀居然会为人继室,不禁敛眉,只是想到自己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自是不好多管闲事,故又并未再言。
“日后咱们嫁人吧,必须得风风光光的,最好能找一个称心的人,然后在报纸上登一帧大启事。”顾晓平用蓝花布袖子擦了擦嘴笑道。沈卿如微微红了脸,豆蔻年华的小姐们,个个都憧憬着遥远且朦胧的美好,掖在心中,像未绽的花骨朵儿盈盈缀满。她于是没好气的嗔道:“没羞的,怎的无端说起这话来了,也不怕叫人笑话了去。”
顾晓平粲然笑着去挽她的手,轻声在她耳畔说:“反正都是早晚的事,说说又没怎么的。你不晓得,后街那个摊子的先生说我命格好,一看就是个做太太的福相,将来定是儿孙满堂的。”沈卿如作势要去捏她的鼻子:“净信这些没根没据的,人家若是存心想要糊弄你,讲多少好话都行。”
“要不你跟我去问问,让那先生也给你卜上几卦,看你何时会遇上如意郎君!”顾晓平咯一声的笑,手肘轻碰了碰沈卿如,眉眼弯成两道新月。
沈卿如垂下眼帘,脸上虽是看不出表情,两腮已然染上绯红,回身就走:“快回去吧,不然晚了又该挨训。”眸光扫到落地的红棉,不由多看了两眼,眉间含了一点憾色,却还是迈出步子。顾晓平想到实在是晚不得,也不敢怠慢,忙敛起笑意,随了她去。
德斯宁下处不算广,沿着南街电车路一直走,经过几排两三层楼的房子,右侧拐弯处的一棵流苏树旁,见一扇镂空雕牡丹花铁门,便是入口。时值初春花未开,流苏树倒是枝叶茂盛,扶扶疏疏的遮了半圆拱形的门罩,阳光自枝桠间泻出,清光斑驳,映不清门楣上蚀了大半的镂刻。弄堂两边皆是覆着小青瓦的三叠式马头墙,蜿蜒爬满了凌霄花青色的藤蔓,也长着点点苔斑,渗了一丝春至的津润。头顶架着发霉的木楼梯,阳台上交错横着晾衣杆子,有水淋淋的衣衫随意垛叠,浇湿暗沟边的水枝柳。行到尽处有一幢清水砖砌的楼房,铁栅栏上粉色月季攀缘而上,庭前以马缨丹做了花篱,与别处相比自然是清幽雅致许多,还隐隐透着些诡秀的韵味。
舞厅一行人作息起居,本不在此楼中,只因旧宅里自打九年前有了亡人,舞女小厮们成天里说屋子不干净,不好住人,何忠虽不迷信,却也怕宅子不吉利,拖垮了舞厅生意,终究是没了办法,唯有找门路把宅子好不容易卖出去,再在舞厅旁置一块清静地方,前后共花了整整一年半的时间方建成这楼高三层的房屋。
小楼与舞厅不过数丈之遥,可谓紧挨而建,中间一条绿荫小径相通,于是大伙儿都管小楼那端的入口作便门,舞厅前方的才唤正门。舞厅外层以花岗石砌筑,仿意大利文艺复兴风格兴建,一楼作店面迎客,天花板上吊着西洋水晶灯,明晃晃的富丽堂皇。顺着奶油色大理石楼梯上了二层,只见那舞池边有三个铸铝花玻璃落地长窗,若是阳光正好的时候,便能见晴曦一丝一络洒在软地毯绣着的蔷薇上,勾染金黄的色,叫那花似要活过来一般。三楼是旅馆,供舞客入住,谈不上奢华弘阔,却也是窗明几净的雅间。
沈卿如与顾晓平打后门而入,才进过厅,就见有人走出来,向她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正是比她们长两岁、如今乍开始冒尖的舞女梁爱莉,穿了一身蜜合色琵琶襟立领旗袍,行色颇匆匆。
“怎么了——”顾晓平话音未落,便听得楼上有什么被砸碎了的声音,哐当零散乱飞,迸落楼梯。沈卿如上前捡起一块碎片凑近来看,一瞧便知是轩廊放着那只缠枝宝相花琉璃花瓶,速与梁爱莉交换了个深长的眼神,意会过来,晓得又是姚惠芳惹的事,蹙眉低声问道:“这次又是做什么了?”
梁爱莉见她了然,就信步出院子,与二人说:“已有好几个礼拜不曾登台了,早些日子总推搪是人家宝三爷要留她,刚才却教蔓蔓看见,原是跟一个纨绔子弟厮混上了,回来后自己闹一场脾气,又说不干。”她一头烫过的乌发上薄薄抹了层凝刨花,渺渺散发着清淡的香气,“你们说呀,现下只蔓蔓一个撑着咋能行,夜夜这样唱着,嗓子都哑了。”
顾晓平点点头,微愠道,“怪不得人人都说名气大脾气大,从前只道她爱哭哭啼啼,却不料撒起泼来是这般棘手。这么多年来,德斯宁也没亏待过她啊,她倒恨不得把自个儿的胳膊肘子往外弯了。”
沈卿如背对着一棵郁郁葱葱的黄槐出神,花开满树,澄阳杲杲的映透花瓣,撒了她一身淡黄。“许只是使使性子,过一会儿又缓过来了。”
梁爱莉忡忡道:“要是这样还好,大班和赵娘也用不着天天犯愁,可这回不一样,大班发了大火,看样子也是不想再留她。”思忖一忽儿,又喟然叹曰:“咱德斯宁啊,是真缺个挑大梁的红牌歌女。”
顾晓平看不得她如此悬心,忙露出笑容说:“爱莉姐也无须发愁,这不还有我跟卿如么,说不定咱明儿个就登台唱歌去了,准是响当当的红牌!”梁爱莉一听,转忧为喜,禁不住一笑,手指头轻掸她的笑靥,“就你这猴儿崽子!”
沈卿如低头不语,心底却泛起几圈涟漪,像习习微风吹皱静如幽镜的夏塘,唤醒一池睡莲,待回过神时,腮颊已是火辣辣的烧着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