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泪，相留醉》姜蒔

6、第一章：粉笺谁书与世沉（五）【完】

　　跑腿的气喘吁吁，风风火火地冲进经理室。“大班，陈公馆里的人说了，连玉春姐的半个影儿都没见着，让我们别再上他们那儿寻人。”
　　何忠摸着自个儿半秃的头，嗯了一声，“后房的，最后是什么时候看见过她。”安姨道：“约是八点钟的时候，正要赶到赵公馆去。”她心里隐隐有些发慌，皆因自己屋里也丢了个孩子，还不晓得是生是死，可是她自觉不好在这种时候提出来，故只是低着头，伫候在一旁。
　　姚惠芳来回踱步，绞着丝绢急道：“都整整三天了，这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能跑哪儿去呢？”又发出哎呀的一声，带着哭腔，“可是被陈公馆里的人偷偷给抓走，要除了她啊——”
　　“什么混账话！”何忠怒喝，“人家陈家钱赚得比咱们多，势头也比咱们大，要除她周玉春一个，一枪毙了她就是了，何须这样遮遮掩掩的！再说，她是啥身份，人家若真要大费周章，处心积虑的灭了她，也算她半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姚惠芳听了这话，抽抽搭搭的哭起来。赵娘既入，见了如此情状，忙劝和道：“好了，都少说两句罢，眼下还是找人要紧。”何忠见是赵娘，放缓了语气说：“都问过了么，确认不在房间里？”
　　“逐一问遍了，谁也没见到她回来过。”赵娘沉思着道，“几个小的也差点没把门给叩破，始终是没人应答。”
　　“不是有后备的钥匙吗，直接开门进去瞧瞧罢。”何忠呷了一口酽茶。
　　赵娘斟酌一刹，回道：“有是有，不过你也知道她那脾性，若是回来后发现咱们贸然进了她那闺房，怕又要大闹一场，不得安生了。”
　　何忠叹了口气，话里掺了半分颤悠：“只怕她不回来。”
　　众人皆是一默，似乎各自都揣着些不祥的预感，却是谁也鼓不起勇气说出口。于是由赵娘领了头，亲自取着钥匙去探个究竟。
　　从楼梯间拐进二楼，那里很静，仿佛教一切活气都不得不沉眠在冷森森的空气中。赵娘拿着钥匙的手不期然有些发抖，银匙在门孔里轻巧一转，却有噌的一声——原来门是反锁着的。
　　赵娘想起何忠的话，不由打了个冷战，额角渗出白汗。几个随着她来的舞女小厮也泛了悸色，着人请了开锁师傅来折腾半天，才推开一丝门缝，竟有一阵腥腐的气味扑面而至。
　　“什么这样冲鼻子呀……”一个舞女用绢子掩鼻排闼直入，眼目往里面一扫，嘴里还没发出什么声音，双腿就先软了下来，两眼一翻，握着门把昏厥过去。
　　房间里弥漫着刺鼻的腥气，风扬起艾草色的帘幌，吹入一丝萧凉。举目只见一片发黑的红，周玉春倒卧在床沿，双眸微微睁着不瞑，髾发随着风抖索，拭落已发绀的脸侧。一时间竟是死一样的阒寂——她就如一株枯萎的蔷薇，极艳以后无力盛放，任凭清霜覆盖住，再也不管世上光阴流转千百，安详得凄清。
　　赵娘心里当即凉了一截，往后退了两步，一把拉过身后小厮的衣领，颤声道：“快，把大班找来，快！”
　　小厮连看都不敢看一眼，忙不迭嚯地一声，提起两条腿蹿奔出去。赵娘靠着门墉勉强站稳，只觉满脑子均是铜锈一般的腥味儿，熏得叫人恶心，扶着腰别身衣橱处干呕。她把手枕在衣橱门合着眼，骤忽一栗，倒吸口凉气，手移向樟木制的把手小心翼翼一曳，鼓起勇气朝衣橱里瞧，随即嘶哑的惊叫一声，嗓子尖得像吊成了一条线。

　　孩子抵不住冷，拉紧毯子坐在凳子上发抖，看那四仙桌上几株散散插着的白玉兰，温润无瑕的花瓣上缀着几点莹泽的安宁，从容的盈满一室馨香。闻得脚步声至，孩子整个人霍然一震，蜷缩成一团。
　　何忠脸色阴暗的回到经理室，后面跟着安姨和两个干杂活的，其中一人端着两碗浓姜汤在赵娘面前撂下，瞄孩子一眼，似有若无的吁了口气。赵娘把碗盏挪到孩子邻边，带着些许鼻音问道：“那边怎么说了？”
　　“先得等法医师过来再看，”何忠揉了揉通红的眼，目光掠过孩子，声音略显疲惫：“谁家的孩子？”未及赵娘回答，安姨就先踏前来巅巍巍的说：“是我看着惹人疼领回屋子里的，三天前刚跑丢。”
　　赵娘思忖片刻，愕然抬首，“就是她？”
　　安姨低低点头，马上去看孩子：“怎么了，哪里伤着没有？”说着就要将她拥入怀里。孩子却猛地如遭炮烙一样，吓了一大跳，忙用力甩开安姨的手。安姨不解，这时候赵娘擦了擦眼角，攒着眉头开口：“她大概是全看见了。”
　　何忠怔住，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你说她咋了？”
　　赵娘凝视孩子苍白得无一点血色的脸，慢悠悠的道：“我是在周玉春房间那衣橱里发现她的。”
　　安姨不可置信的郁呼一声，发愣半晌说不出话来。赵娘长喟，舀一小匙姜汤放到孩子眼前，“喝吧，暖身子。”孩子心有余悸，低徐移动迟滞的视线，留驻在赵娘脸上，但见眼梢浅显的细纹掖着点点哀色。姜汤热气腾升，白烟一丝一缕氤氲叆叇，织成隐隐绰绰的雾帷，带了一袭暖人的温香。
　　孩子趑趄须臾，把嘴张开。
　　喂了大半碗姜汤，赵娘拭去孩子唇角将落的一滴汤水，道：“往后你就跟着我吧。”她没刻意去看孩子的反应，续言：“我给你取名字，管你吃住，你无须再考虑什么旁的，只管跟着我就行了。”
　　安姨察看孩子僵硬的脸，摸出那绣胭脂花的荷包交给赵娘，索瑟出一句：“姓沈……孩子姓沈，可好？”
　　赵娘拈出里头的粉笺，眸瞩未几，眉尖一蹙，道：“好，就姓沈。”指头顺着孩子颊边划落，眸珠如有霾色逐一积聚，悲怃都撮成了萦丝，凝在眼眶子里，像是不慎一晃就会尽数倾泻而下。
　　“我不求别的，只愿你这一生，纵与世沉，独清如玉兰。”
　　孩子投视桌上缟色的白玉兰，一小片花瓣无声无息的坠落，似白绢飘摇着地，不留一丝半缝的痕迹，连凋萎也恬谧。她不曾见过这样沉静的花，记忆里的花总是一朵比一朵灿烂、一株比一株娇艳，没有静姝若玉兰的，白得纯粹，却又是孤傲得妩媚，有着异样的诱惑。
　　“只是这一个‘清’字太素，与咱这地不合。”赵娘沉吟，捻起四仙桌上的残瓣一刮，“芳卿——这个‘卿’字，倒是可取。”
　　“沈卿如……”安姨咬着干瘪的唇，一遍又一遍的反复诵念。何忠扶着额头，携了幽然的笑：“字义是好，然烟花地上，清若白兰之辈，又有几许。”
　　有人来催促，说法医师到了。何忠深深绵叹，疾步跟了出去。赵娘从青花瓶折下一枝玉兰凑近鼻尖，望着孩子璞玉一般的脸容，“卿如，你既有了名字，以后就是我的人了。”
　　孩子出奇地没有半刻的犹豫，直视赵娘双眼颔首，发出嗯的一声。

　　一处蔷薇萎，另一隅，有玉兰待醒，含苞欲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