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回家》Jesuis苏茉儿

1、失约

　　西藏，墨脱。
　　雪山上的喇嘛庙，正被夕阳的余晖所笼罩着。血色的晚霞漫天铺开，将整个世界都映成了一种异常诡异的红。庙中漆黑的禅房里，五个喇嘛盘膝而坐，闭目诵经，手中的转经筒嗡嗡地响着。突然他们齐齐地睁开了双眼，诵经声也停了，但谁都没有说话，仿佛在等待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最年长的喇嘛缓缓开口：“时间到了。”
　　2015年8月16日，23点59分，二道白河。
　　当时针最后指向12点整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喉咙抽搐了一下。可能是面前的篝火燃得太旺，呛了一些浓烟进去。但我知道，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身旁的胖子猛地站起来，走到火堆前点了支烟递给我。我接过来用力吸了两口，胸口好像觉得没有那么闷了。烟是个好东西，这是我在过去的十年里最深的体会之一。
　　“妈的！妈的！妈的！”胖子终于忍不住了，一脚踢到篝火堆上，火星四溅，弄得一院子的人都盯着他看。
　　这家伙年纪一大把了，但性子却越来越暴躁。我把烟灰往地上抖落了几下，道：“你还是老实坐下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的了。”
　　胖子转过身来，神采已不复当年的精神奕奕，但声音还是相当中气十足的，冲我吼道：“我们就这么干等着？什么事儿也不做？”
　　我叼着烟嗤笑道：“不然呢？你能你飞上去啊！”
　　有时候我觉得这十年里我跟胖子像是互换了角色，他变成了老版的吴邪，而我成了老版的胖子，不过这样的变化对于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来说都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胖子坐了下来道：“吴邪你变了，如果换成以前的你肯定早不顾一切地上去了。”
　　胖子很少喊我的名字，搞得我还有点不太习惯。其实我很厌恶别人跟我提以前的那个吴邪，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厌恶，但是胖子除外，因为这世界上可以真正跟我提以前的人没几个了。除了他之外，一个在赶来这里的路上，还有一个在夜色下那片看不到的莽莽群山之中已经整整十年了。
　　其实决定来接闷油瓶的时候我就想过无数次，我真的做好了进那扇青铜门后接替他的准备么？这件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我不想受到来自外界的干扰，我想自己好好地想清楚这个问题。但有一件事情不用想我也很清楚，那就是我必须来长白山。所以一年多以前我就开始做准备了。而这趟长白山之行会遇到什么我实在是无法预料，尤其是裂谷里以及青铜门后可能出现的情况更是凶险万分。所以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几乎是倾尽全副家当，搞到了我所能搞到的最好的装备和最精良的人手。如今的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苦逼的破古董店老板了，虽算不上能呼风唤雨，但在两湖以及浙江地界上还没有人敢不买我小三爷的面子。所以当胖子看到我准备的两大车东西的时候愣是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只是感叹了一句：“天真，看来以后我要抱你的大腿才对。”然而到底是人算不如天算，就在我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刚刚抵达二道白河的时候，一场大雪崩将通往雪线的路全部封死，也将我困在了二道白河的一家旅社里，眼睁睁地就这么看着十年之约就此错过。虽然我表面上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实际心里比胖子还要抓狂。但我只是更沉得住气一些，因为我知道抓狂除了耗费精力以外没有任何用处，我现在要做的是想尽一切办法上山。
　　所以我下午的时候就给小花打了个电话。其实出发以来我每天都会给小花打个电话通报下情况。他在北京的日子依然不太好过。老九门虽然式微，但残余的势力依然错综复杂不容小觑。而解家子弟向来更是貌合神离，同时小花还得照拂霍家的一切。尽管十年之后他这个当家的位置早已坐得比当年不知稳当多少，但有很多人和事情依然不得不防，所以这趟行动我没有让他跟来。但事到如今必须得小花亲自出马了，东三省是他的地盘，我想他肯定有办法。而当小花知道我们被困之后什么都没说，只丢下一句：“等我过来。”我知道上山的事情应该算是有着落了，但一直还没告诉胖子。没有最终确定的事情多说无益，若是小花来了他自然也就知道了。
　　烟已经快要烧到了尽头。我最后抽了一口，把烟蒂扔到地上狠狠蹭了几脚，抬头对胖子道：“是个人都会变的。”
　　胖子忽然有些伤感地问我：“你说小哥他在那里面变没变？”
　　我想了一下道：“就他那千年老妖怪的德行没准出来变得跟你我的儿子一样，你就别替他操这份心了。”
　　胖子不说话了。我知道他在难受，他觉得对不起闷油瓶，因为我们失约了。如果那扇青铜门打开闷油瓶没有看到我，他会怎么想？一想到这里，真的是让我有种想不顾一切就冲上山去的冲动。我发现这十年让我学会了承受很多事情，但还是无法承受他的怀疑。
　　但我知道我上去只是死路一条，照样见不到闷油瓶。所以胖子的确是有资格跟我谈过去的人，我确实不再是当年那个做事不顾后果，一心只想着兄弟义气的吴邪了。但十年后我发现我他妈的还是更喜欢以前的那个我，这点真是让我觉得无比郁闷。
　　胖子站起身，重重地叹了口气：“睡吧睡吧，说不定小哥看我们没去接他自己出来了呢？搞不好明儿一早就能看到他站在门口了。”
　　胖子很难得叹气，这说明他的话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且不说闷油瓶是否活着都还是个未知数，如果我没有去接替他，可能意味着他还得回到那扇门后接着守护下去。所以闷油瓶要是明天站在我门口，我第一反应很可能是抄家伙，而不是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胖子说完就自己慢悠悠地走进了旅社。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突然发觉胖子真的是老了，这走路都没有当年的那种气势了。这么多年下斗玩儿命，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不可能全身而退。胖子的身体到底出了多少问题，估计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所以后来胖子非常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江湖，在潘家园开了个铺子干起了我的老本行，却比我当年牛逼很多。用小花的话来说纯属就是奸商本性大暴露，就连他有好几次都栽在胖子手里，被狠狠地敲了几笔。而这次行动我起先是没打算告诉胖子的，像我们这样的人最后能混个终老不容易，我不想绝了胖子他们家的后。谁知道他自己早不早地就打了电话过来，说我要是敢不叫上他，这辈子都跟我没完。听着胖子在电话那头咋咋呼呼地大喊大叫，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心想他还记得，挺好。
　　这一夜睡得很不踏实，好几次模模糊糊地梦见我到了青铜门前，看到那扇门是打开的，但前面什么都看不清，而且我怎么都无法再往前迈出一步，喊又喊不出声音，最后都是活生生地把自己给憋醒的。后来好不容易快要天亮的时候睡着了一小会儿，结果又被一阵报丧似的敲门声给吵醒了。我打开门，看见小花一脸不耐烦地站在门口，眼圈下面一团乌黑，搞不清是多久没睡觉了。见到我只甩下一句话：“带上你的东西，跟我走。”然后扭头就走掉了。
　　我愣了半天才搞清楚自己不是在做梦，反应过来之后不得不连连感叹，都说屁股决定脑袋还果真不差。十年不见小花这当家的派头比之当年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总之比我是拉风多了。而且小花一直有这样一种本事，哪怕你跟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也没法对他说个“不”字。所以我只能赶紧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走到旅社大门口的时候看见我的人都出来了，站在院子里莫名其妙地望着小花。胖子从人堆挤出来，谄媚着冲小花挥手：“解当家的好久不见啊！最近又有什么好生意，别忘了介绍给兄弟啊！”
　　看到胖子走过来，小花往旁边让了几步，异常嫌弃地道：“滚一边儿去！”结果还是被胖子给亲热地搂住了肩膀，还狠狠地拍了两下，看来能对小花的话置若罔闻的也就属人肥胆儿也肥的胖子了。我看小花的脸都绿了，估计下一秒就要给胖子来个锁喉，就赶紧走过去打岔：“你喊我们出来做什么？”
　　小花甩开胖子的手，看着我道：“想见张小哥就跟我走。”于是我们几十号人连同两大车装备浩浩荡荡地跟在小花的Q7后头回到了北京。一下高速就直奔南苑机场，车子居然直接开进了飞行区。我望着窗外那些庞大的飞机心想这是什么节奏啊，结果就听见坐在副驾驶的胖子一下子惊呼了起来。我偏过头一看，我靠！远远的，两架崭新的黑鹰S-70直升机威风凛凛地停在私人停机坪上，被清晨的阳光这么一照，居然还是闪闪发亮的。
　　车还没停稳胖子就冲了下去，围着黑鹰转了好几圈，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一惊一乍地叫唤着：“花儿你这是打劫了国防部啊？！”
　　小花对胖子这种没见识的行为压根就是懒得搭理，一招手便有人过来把我们车上的装备搬到黑鹰上。小花站在一旁看着对我道：“它会送我们过雪线，但那之后就得靠我们自己了。”我点点头，正想提醒胖子不要把口水蹭到人家的直升机上，一个驾驶员模样的人走了过来递给小花几张照片，道：“现在天气情况良好，可以马上出发。”
　　小花看了几眼那照片然后递给我。“这是最新的卫星照片，上面显示长白山的这次雪崩位于雪线之上大约两公里处。据我们的判断应该是一整座大雪峰突然全部坍塌，但是一般来讲自然形成如此规模巨大的雪崩几率非常之小。”说到这里他还特意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我也不清楚这次雪崩跟我和闷油瓶的约定，以及青铜门有没有关系，于是就没说话。小花又接着道：“但是因为云层覆盖，从卫星图上看不清楚三圣山和小圣山的情况如何，尤其是当年你们走过的那条缝隙，也不清楚有没有被雪掩埋。”说完小花很郑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吴邪，你要有个心理准备，我们这趟有可能会无功而返。”我笑了笑，表示这一点我早有准备，但心里想的是无论如何我都绝不会无功而返。
　　伴随着螺旋桨巨大的轰鸣声，城镇村庄从脚下渐次掠过。越是居高临下，便越是会认识到浮生的渺小。地平线的尽头渐渐耸起连绵起伏的巨大山脉，山顶的皑皑雪色几近与天际的白云同在。自从过了雪线之后，长白山就慢慢统一成了一种颜色，那是一种单调，却令人心生畏惧的纯白，在视线的每一角落里充斥着。很快我们就抵达了雪崩处，距离我们当年第一次进山时所走过的雪谷非常近。从黑鹰上望下去，全是白茫茫的一片，连半块裸露的岩石都看不到。
　　黑鹰悬停在雪谷附近的一块平地之上，小花的手下都很训练有素，帮助我们的人和装备很顺利地落了地。小花朝空中挥了挥手，黑鹰呼啸着掉头而去。众人各自去收整装备，准备稍后出发。按照之前的计划，我们将从雪谷进入那条有着东夏壁画的裂缝，然后找到青铜门，这是最近也是最安全的一条路了。胖子走过来，看着小花拿着卫星定位仪在研究方位，笑得没脸没皮的：“花儿，这次这么托大？一个自己人都不带？不怕我们把你卖给野人啊？”
　　小花头都不抬一下，冷冷地反问：“有本事你试试看？”
　　胖子很明显的有点打了鸡血一样的亢奋，也不知道他在亢奋个什么鬼劲儿，马屁都快拍上天了：“那是那是，你花当家的只身一人便敢闯万军阵营，野人算什么，分分钟提溜回家当宠物养。”
　　小花没好气地骂道：“谁他妈养那种东西当宠物？”然后他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我敢说吴邪这次带出来的也没几个是自己人。”
　　我正在收拾自己的装备，听到小花这么一说动作就不由顿了一下。青铜门、世界终极、老九门、三叔的秘密，这些事情背后的牵绊太过复杂，而很多关联是我至今都还没有想明白的，令我不得不谨慎对待。所以为了不让青铜门的秘密走漏，这次带出来的确没一个是老盘口子里的人。除了一两个是道上过硬的朋友介绍来的，剩下的都是临时招募的，甚至还有十来个人是华裔。我以为我做得已经够隐蔽的了，没想到小花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谁说没自己人的？”胖子很不服气地拍了拍胸脯。“胖爷我不就是天字第一号的自己人么！”
　　小花看了眼时间，冷笑一声：“自己人？你只有跟钱才是自己人！”
　　胖子一下子就不乐意了：“花儿你这么说可就不仗义了！想我胖爷虽然爱钱，但兄弟情义那是大过天的。你问问天真，这次出来我管他要过一毛钱么？就是你花儿爷以后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上刀山下油锅也是绝不含糊的！”
　　“我呸！”小花啐了胖子一口。“你能想我点儿好不！”
　　胖子嬉皮笑脸地走过去，一把勾住小花的脖子，也不管小花怎么想甩开他，冲我招手：“小天真你速度点，倒斗小分队马上要出发了！”
　　小花气得就手给了胖子一拐子，结果打在他那一身的神膘上面就跟石沉大海一样，一点用都没有，就只能骂道：“我们是去接小哥的，谁他娘的去倒斗！”
　　胖子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差不多了。你想小哥在那扇爬出过万奴王那种东西的门后面呆了十年，这出来也算得上是一老值钱的名器了。”
　　我不知道闷油瓶要知道胖子说他是名器的时候会是个什么表情，但就在那么一瞬间我仿佛又看到了以前胖子那种一说起下斗就各种来劲的精神头，于是我总算明白他为什么跟打了鸡血一样的亢奋了。看来这些年胖子还真是闷得有点久了。有些人注定了一辈子都安静不下来，比如胖子。
　　我背起行囊，招呼道：“收拾好了就准备出发！”
　　众人齐声答应了。这时一个人走过来，压低了声音对我道：“小三爷，好像有点不对劲。”
　　这个人叫李程，杭州人，也是倒斗这行里的老手了。名气很大，尤其这十年里在道上的身价已隐隐直逼当年的闷油瓶。因为是盘口里信得过的朋友介绍来的，所以让他给我当了个副手，管这几十号人的吃喝拉撒睡。一路上看起来人还算是稳重踏实，话不多但心很细，着实让我省了不少力气。
　　我问他：“怎么了？”
　　他朝我身后努了努嘴。我回过头一看，在距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人背对着所有人坐在雪地中，一动不动的，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李程道：“他不是我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