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是叮咚啊

3、Chapter【3】

　　——写过《狂人日记》的鲁迅已经不在了，但人吃人的社会还在继续。

　　徐小荣的父亲，徐建军，已经将近五十岁了，他是跟着包工头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从偏僻的农村来到一个叫做“天津”的城市去盖高楼，高空作业的时候绳子忽然松动，从三十二楼直接摔到了水泥地。

　　徐小荣双眼红肿地地赶到家里时，徐建军已经下葬了。徐建军被潦草地埋葬在一个小小的、圆圆的土堆里，矗立在一片荒地中，如此毫不起眼一个土堆，就像他毫不起眼的一生。

　　他这毫不起眼的一生过得像牛像马，含辛茹苦地在烈日下悬挂在百米高的大楼上，勤勤恳恳地给城市的发展添砖加瓦。

　　城市是踩着无数像徐建军这样勤恳的农民工的脊背雄壮起来的。电视里的新闻主持人每天都在兴高采烈地播报城市又盖起了多少座大楼，GDP又增加了多少个亿，但没有人关心徐建军这样的人是怎么活着的，也没有人关心徐建军从三十二楼的高空摔到水泥地上时，鲜血和脑浆是如何地喷了一地。

　　家徒四壁，孤儿寡母，徐建军的死让这个原本摇摇欲坠的家彻底坍塌。为了省钱，马爱芳连葬礼都省掉了，过了七日丧期，马爱芳把徐小荣和正在读高中的弟弟徐正宇叫到跟前。

　　“你爸出事前两天给我打过电话，”徐爱芳双眼红肿，声音已经哭沙哑了，“那天他很高兴，他说工头那里已经攒了八百块了，凑够一千就能给家里打过来了。你爸走了，但工头欠他的八百块钱我们得要回来，这是你爸拿命换的。”

　　于是，那天晚上，徐爱芳带着一儿一女，长途跋涉地找到工头，索要徐建军生前没来得及结算的那八百块钱。

　　工头是个晒得黝黑、鹰鼻鹞眼的男人，看到徐爱芳，他面不改色地一口咬定他根本不欠徐红军任何钱。

　　看着工头死不认账地耍赖，徐小荣忽然想狠狠地揍给工头一拳，然后揭开他黝黑的脸皮看看到底有多厚。

　　然而，马爱芳却红肿着双眼，拉着一双儿女，“扑通”一声给工头跪下了。

　　“大哥，孩子他爸走了，留下我和一双正在读书的儿女。我求你看在我们孤儿寡母的份儿上，把建军的血汗钱给我们娘仨儿……”马爱芳说着，哭得泣不成声。

　　徐小荣怔了一下，随即大声叫了起来：“妈，你疯了！这是他欠我爸的，我们跟他要钱天经地义，你不能给他下跪！”

　　徐小荣性子硬，十几年的中国教育告诉她，中国公民人人生来平等，身为一个合法的中国公民，她有权利要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然而，马爱芳却死死地掐着徐小荣的手示意她不要说话，并厉声喝道：“快给你大伯跪下！你一个没走出校门的小孩子，懂什么！”

　　那是徐小荣第一次看到温顺的马爱芳发火，她全身都在颤抖。在八百块钱面前，这个女人赌上了自己的所有自尊和温顺秉性。

　　徐小荣被马爱芳吓到了，她强忍住泪水，和妈妈弟弟一起跪在了工头面前。

　　后来，直到徐小荣走向社会，徐小荣才明白马爱芳当时的做法也许是对的。

　　“公民的合法权益”只是写在思想政治书上的一句公式，而走出校门，这句公式却有形形色色的变式。

　　工头终于把八百块钱结给了马爱芳，那天从工头那里回来，徐小荣便放弃了继续读研的打算——事实上，马爱芳一个人也不足以支撑他们姐弟两个继续读书了。

　　徐小荣安慰马爱芳道：“妈，你放心，爸走了，这个家还有我。弟弟上学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会努力挣很多很多的钱，支撑起这个家！”

　　于是，怀着这个决心的徐小荣，只身一人来到了上海，踏上了漫长的找工作之旅……

　　忽然间响起的手机铃声将徐小荣从遥远的回忆中拉了回来，她接通电话，那头传来文小青有些客气的声音：“小荣，是我，小青。我收到益民财富的录用通知了，要不……我们一起出来庆祝一下？”

　　文小青只是抱着试探的语气，毕竟她和徐小荣并不是很熟。但没想到徐小荣却爽快地答应了：“好啊，几点钟，什么地方？”

　　上海外滩。

　　这里位于上海市中心黄浦区的黄浦江畔，它曾经是上海十里洋场的风景，周围环绕着闻名世界的东方明珠、金茂大厦、上海中心、上海环球金融中心、正大广场等地标景观，全长约1.5公里。

　　外滩南起延安东路，北至苏州河上的外白渡桥，东临黄浦江，西面是由哥特式、罗马式、巴洛克式、中西合壁式等52幢风格迥异的古典复兴大楼所组成的旧上海时期的金融中心、外贸机构的集中带。

　　两个刚刚在兰州拉面馆“奢侈”地吃完两大碗兰州拉面和煎蛋的姑娘，手挽着手，站在外滩上，任由从黄浦江上刮过的风吹起她们的长发。

　　“外滩的景色真美啊。”文小青听着上海姑娘地道的吴侬软语，看着黄浦江上灯火辉煌的巨型客轮，禁不住由衷感叹。

　　她来上海一个多月了，却从来没有觉得这里这么美。也许是因为心情好，也许是因为终于拿到了一份工资还算不错的offer。

　　徐小荣托着腮，对着黄浦江发呆，温柔的晚风和黄浦江对面绚丽的灯光映在她的脸上，刚刚喝过一点啤酒的她，红红的脸蛋就像春天刚刚绽放的桃花。

　　“我要留在上海。”徐小荣对着波光粼粼的黄浦江，忽然喃喃自语。

　　文小青望着徐小荣，握紧了她的手，用力举向繁星点点的夜空：“小荣，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一起加油留在上海！”

　　借着酒劲儿，两个年轻的、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姑娘无比激动地对着绵绵无际的黄浦江大声呼喊：“上海，我们来啦！上海，我们爱你！”

　　欢声笑语随着江风消散在灯火辉煌的夜空，消散在熙攘匆忙的人群。

　　那时，二十多岁的她们天真地以为美好的人生如同一幅刚刚展开的画卷，正等着她们拂袖提笔，挥洒出前程似锦和锦绣河山。

　　“小青，你真打算接受益民财富的工作？”徐小荣转过线条柔和的侧脸，夜色中，她漆黑的双眸就像天上的星星闪闪发亮。

　　文小青毫不犹豫地点着头：“当然，这是我收到的第一个录用通知，而且，工资也不算低，底薪三千呢。”

　　“上海这样的金融公司遍地都是，专门欺骗我们这些没有工作经验的应届毕业生。别看他们招聘的时候说得天花乱坠，职衔给的多么好听，可等你过去了，就让让你做底层销售，想尽办法逼你拉投资。只有有人投资，他们这种公司才能生存得下去。”徐小荣说道。

　　文小青叹了口气：“我也知道。可我在上海找一份工作真得不容易。而且，我身上的钱也快花光了。找个好工作固然重要，但前提是，我得先在上海生存下去啊！”

　　徐小荣望着黄浦江对面的灯红酒绿，想，她们站在外滩寸土百金的土地上，可是却穷得连在上海生存下去都有些困难。对面播放着优雅旋律的各种西式餐厅和一掷千金的顶级娱乐会所距离她们不过一条黄浦江而已，可差距却仿佛天上人间。

　　她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学习研究各种类型的数学谜题和判断各种复杂的英文语法，然而走出校门，却连基本的觅食技能都没有掌握。

　　没有哪家公司需要她去做完一张英语卷子或者解开一道高数方程，也没有哪家公司需要她背上一段文言文或者用辩证法分析马克思主义。

　　这些想起来还真够讽刺，徐小荣忽然开始怀疑自己寒窗苦读十数载的意义所在——难道仅仅为了一张看起来有些分量的毕业证书？

　　“小荣，你该不会放弃益民财富的工作机会吧？”文小青诧异地问道。

　　“益民财富的薪资根本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徐小荣的思绪被文小青打断，回过神来，她接着说道，“我问过我那些在北上广工作的同学，他们的平均工资都在六千以上。”

　　“六千？”这个数字在文小青听来简直就像天文数字，“可是我看了很多招聘公司，刚毕业的大学生拿到六千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事情。再怎么说我也是重点大学毕业，总不能跟那些普通大学的毕业生一样，拿两三千块钱的工资，这样说出去，同学一定会嘲笑我的！”

　　文小青尴尬地吐了吐舌头，她差点儿忘记了她和徐小荣的差别。

　　徐小荣是重点大学的毕业生，而她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大专毕业生，她怎么能跟徐小荣比呢！六千块的工资对她来说也许的确是天文数字吧！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文小青问徐小荣。

　　在花钱如流水的上海，一天没有工作都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

　　“接着找呗，直到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为止。”徐小荣望着远方漆黑的天空，虽然有星星，但天空好像仍然漆黑得看不到尽头一样。

　　文小青建议道：“其实你可以一边先工作一边寻找更好的机会。毕竟上海的消费水平实在太高了，我们都刚刚毕业，如果不工作的话，很难在上海坚持下去。”

　　徐小荣坚持道：“不，这是我离开学校的第一份工作，我绝不会将就。读书的时候我要读好的学校，工作的时候我也要找好的工作。只有一份好的工作，才配得上我这张名校的毕业证书和我十几年的寒窗苦读。”

　　徐小荣无比坚定的口吻让文小青说不出话来，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觉得外滩原本醉人的晚风忽然冷得有些凉彻心肺。

　　虽然她和徐小荣都同是今年的毕业生，手挽着手同时站在美丽的外滩，但徐小荣已经觉察某种潜在的不同正在将她们推向不同的方向。

　　如果把她们此刻手挽手的景色拍成一张照片，那么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正停留在照片中间，悄悄地、不为人知地，将这照片从中间撕开，然后丢向不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