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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ap.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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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深了。
走廊上留着的几盏不多亮的路灯,淡淡的光由细细的门和墙的夹缝漏进来,加上从阳台的窗口溜进来的的一点月亮的冷光,屋里倒没有多么样的黑。这黑黑得不沉重,不至于使人觉着压抑的程度,无眠的人可以尽着性地睁着她的双眼。黑是黑的,也应当是黑的。深夜哪能不黑。这时刻,这屋里头旁的人恐怕早已经梦里头生火煮饭过起日子了,独榴生,睁着眼乌珠骨碌骨碌转了这多时,饶是不觉哪怕一丝倦意。睡不着,索性到阳台上,开了窗看月亮。
多日不经打扫,窗台积了不薄一层的灰。榴生是顶厌恶擦灰抹渍这桩子事的了,倒不是因为懒,只是这灰尘是永远清不尽的。尘埃不通人情,不懂得人的辛苦,从来不会说,因为你今天打扫得很累了,明天就不来给你添麻烦了。明天照样要来的,不多,但日复一日,也足够拖垮你的耐性的。四月初,原该是暖春的show time了,横竖还是有几多恼人的寒风,苦恋这朝夕,迟迟不肯退了场去。站定不多时,榴生已觉浑身冰冷,只好关上窗回了屋里头去。方才吹过冷风的身子,冷不丁撞进暖气里去,少不得一阵轻微的哆嗦。脱了鞋扯过被子,脸朝墙慢慢躺下,榴生想到亦舒一本小说的名,她曾拿来作过笔名的——如果墙会说话。双腿慢慢缩上来,膝盖抵住胸口,双手环住蜷缩的双腿。这长夜漫漫,给自己一个拥抱。
周六下午5点多,继槐打电话来,榴生刚吃了晚饭不久,正在图书馆自习,手机调了震动。榴生坐在离着门最远的角落里,懒得走出去接,挂了电话回则短信过去:“庄先生,有事吗?”
“徐小姐,我在你们学校门口,你此刻是否方便来一趟?”
榴生知道定是岑青出了什么事,招呼也不曾事先打一声,冒冒失失跑了来才问她方不方便,这不是庄继槐的作派。他们俩唯一的交集只有岑青。顾不得回短信,当下收拾了书包朝门口赶。
除去有什么考试及重大活动,平日里学校门口是没有什么车会留停的,偶有几辆载人的出租,也多是被要求着开进门里边儿去的。离着一段距离望过去,正对大门不远处停了辆银灰色的汽车,榴生估摸着八成是继槐的车了。走到车子跟前,一个男人推开车门由驾驶座下来,是庄继槐。这是榴生第二回见这个男人,头一次是在庄家,一个礼拜前,他刚由美国回来。饶是才见过一回,便足够榴生记着他的容貌的了:头发是简单的“商务”发型,留了偏分式的流海;五官原没有什么突出之处,也未见得怎样的潇洒,只那一双Richard Gere式的深藏有笑意的眼,嵌在淡淡眉峰下头,要人不难记着他的长相。
“徐小姐,不好意思,没有事先打声招呼就过来了。有没有打扰到你上课?”庄继槐迎过来道。
榴生哪还顾得了这么些套话,慌忙问:“是不是阿姨?”
他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点头:“她不太好,今天早上又晕倒了。她想见你。徐小姐此刻是否方便随我回去看一看她?”
“方便,我们走吧。”她此刻倒是平静了。
榴生本要坐到后座去的,才见了一次面的人,巴巴地坐到人家身边去,多少觉着有层套近乎的意思,不舒服。不想继槐已先一步替她开了副驾驶的门,这时候若要再拒绝,可才真显出心内的不坦荡来了。他体贴地将双手置于榴生头顶,以免她碰了头。榴生不确定他是否还轻声嘱咐过一句“小心”,许是来自她自个儿心底的声音,许是她认定这样才比较配衬他的风度。
车子驶了出去约莫半个多小时,榴生没有问起岑青,他也未有主动提。洒满太阳光的长街上,沉默于车厢中尽自流淌,不温不热,流经嘴唇,堵着喉口。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单叫你开不了口。榴生偏过头望向窗外,沿路一排排的桃树,开的花有白的,多数是粉的。岑青偏爱这白的桃花,尤迷恋其孤绝落地的姿态,她说自己的前世,也当是朵白的桃花。榴生那时候不过11、2岁,正是“不识愁滋味”的年纪,哪里能够懂得一颗于情海中浮沉的心,只皱着眉,说:“那么一团团裹着,倒像是揉到一处的纸团子,落到地上便更突兀了,许久没人打扫的垃圾似的。我是真没瞧出哪点子美来。”岑青不说话,榴生抬头看看她,她的脸叫阳光晒到树上投下的阴影遮住了,看不出什么表情来。
“徐小姐,我母亲——”终于要提的,许多话,开不了口也终于要开口;许多事,纵是你有心绕着,终于也不可能就这么躲开了去。榴生转过头来望著他,她多么残忍,无声逼迫着他,若非他揭了这伤疤,她决计不肯先痛起来。他趁了倒档的空隙匆匆看她一眼,随后揭开衬衫最上头一颗扣子,没有再开口。仿佛方才那一句也不过是她臆想出来的,或者他根本也未曾说过什么。榴生转回头,通过车内的后视镜看定他的脸,深锁的眉头里,那是失望吗?就为着他未从她的眼里窥见哪怕一星半点的悲伤?他认定她和他不是一国的,因着他们没有共同的悲伤?
“到了,下车吧。”声音里头并无异样,还是那样温和,有风度。这时候天已经暗下来,黑幕自那头渐渐压过来,弥散开,渗进每一寸皮肤,每一滴血液里。榴生开了门下车,跟在他后头进了庄宅。他没有穿西服,下车时单在白衬衫外头披了件淡咖色薄款风衣,那风衣的下摆随了他的脚步飘起,垂下;带定榴生的心,一起,一落。
到了岑青的房门口,继槐并没有立即打开门,他朝定榴生转过身来,垂下头,把那上排的牙齿重重咬了口他的下唇。再抬起头,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然而他的不时上下滑动的喉结和叫人发急的语速,却又不能使人确信他已是下定了决心的:“徐小姐,你知道我母亲现在的状况,可她——她昨晚说想独自去云南,想在那里过完余下的日子。我希望你稍后见了她,好歹劝着她些。”榴生低头看了看他的风衣下摆,此刻自是服帖帖垂了那里的。她点点头。待进了里面去,发觉继槐仍只是于原地站着,戚戚然低着头,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便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留着两盏昏暗暗的壁灯,凄冷洁白的灯光铺盖在半空里,抬头望去仿佛一群眷恋着尘缘的鬼魂,轻易不愿离去。岑青闭着眼靠坐在床上,被子随意搭盖着,只到腹部。身上穿了件蓝绿底花色旗袍,上头绣着大朵的白色桃花。耳朵上垂下来一对翡翠珠子,绿色的光映到她苍白着的两颊,颇有几分诡异的温柔。正对着赭红色的雕花双人床,墙上的液晶电视机尽自播放着电影——12岁的玛蒂达,青涩着脸庞,以一种悲伤而决绝的眼神注视着杀手里昂:“我要爱,或者死。”榴生走到床前,脱下鞋躺到岑青身边,将头轻轻搁到她的肩上,闭上眼,有泪珠子渗出来,但只粘滞在眼角,不落下来。像小孩子吃糖,含在嘴里,轻易不舍得咽下去,咽下去就没有了。“什么时候来的?可曾吃过饭了?”岑青扭头瞧她一眼,以一种慈母的口气问。
“几时出发?去云南?”榴生坐直了身子望定了岑青,尽量摆出一种“游戏人间”的姿态,好似她只是个世界之外的幽灵,来这里逛一圈就要走的。
“继槐和你说的?他就没要你劝我别走?”
“我为什么要劝你,留你下来整日管束着我,不是给我自个儿找不痛快?你当我这样傻的。”榴生下了床坐到旁边的沙发上,随手拿了茶几上一个苹果来吃。
“口不对心,你这脾气,和你母亲没有什么两样的。”
榴生面上仍旧是一副无关痛痒的表情,黑色眼眸却黯淡下来,刹那间像是蒙上了层灰:“我才不像我母亲,为了个没有心肝的男人,白白浪费了青春。巴巴地捧着心送了去,人家非但不领情,平白还要喷着唾沫星子笑你痴心妄想。好不值得。我不像她,我也不像任何人,我就是我自己。”
岑青无奈的望着她笑笑,道:“你这张嘴,我横竖是讲不过你的。唉,我只是希望啊,稍后能出现个和你一样毒的,不,还要更毒你几分的,一出口就能叫你吐半口血的来治你。”
榴生扔掉手里的苹果核,气得拿手指住岑青:“啊,青姨,你原也是这样毒的。怪我早些时候怎么就没能看透了你。”当下两人都捧住肚子笑将起来。捧腹间,庄继槐端了切好的水果进来,嘴角上扬着,左边脸颊露出半个浅浅的酒窝:“聊什么呢,这么好笑,说来让我也得点乐子?”语毕,眼珠子在榴生与他母亲之间飘溜不定。
榴生原是个慢热的性情,并不喜与陌生人多言语,然而但凡有一点交情,要同她开个小玩笑种种的,她还是不忸怩的。因当下脑洞一开,便脱口而道:“方才我与青姨聊到小时候的一点事,说有一天,一个小男孩哭着喊着不肯上幼儿园,给父亲一顿好打,当天晚上,一向只愿独眠的男孩闹着要趴在父亲身上睡。第二天一大早,男孩眼一睁就开始哭,把父母亲都吵醒了,问他做什么,他哭得更大声了,边哭边喊‘我报不了仇了!’原来啊,这个男孩,只要一被父亲责怪当晚必定尿床,当晚本是想借此怪癖‘报复’父亲,没成想,出了意外。”一串话抛出来,岑青显然没有心里准备,此刻正愣怔着,榴生不无胆怯的抬起头睃一眼立着的那个人,还好,只是眉头微皱着,其他并无异样,应该没有生气。半响,庄继槐将手微微握作半拳置于鼻下“嗯哼”一声,道:“我先出去了,你们继续聊,大概还有许多未曾聊到的。”说完自顾自点点头,走出去了。岑青这才“噗哧”一声笑出来,摇摇头,道:“这事我什么时候同你讲过的,我自个儿倒是一点也记不得了。”
不记得了,是,人的记忆怪得很哪。出门可以忘了带钥匙,手机绝技不能忘了拿;自己的生辰无所谓,钟爱的演员的祭日必定要记得;爱过自己的人转身就可以抛诸脑后,在这心头某一处烙下过伤的,就疼死也要照了这伤口复制粘贴到五脏六腑每一处,叫自己从今再做不成遗忘的主。
谁人规定这一生那一刻务必要记着些什么呢,一切也可以允许它随风来,也无所谓它随云去。最末那一刻,一切也都要随云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