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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ap.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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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榴生睡在岑青的身旁,做了个极新鲜的梦。
梦里,榴生走在一条极窄极长的漫着雾的钢索桥上,桥的两旁密密长着的槐树形成两面绿漆的高墙,墙上密密缀着无数淡黄的小花。她踏着晃荡的桥面行向前,每走一步,便有不少些槐花落下来,落下来,铺出条薄薄的淡黄色的地毯。桥的尽头,立着两个穿着淡雅明朗的女子,迷雾蒙住她们的脸,像冰冷的玻璃窗上蒙上了层玻璃纸。待要走近了去瞧个清楚,一只手从身后猛地将她扯了回去。睁开眼来,只看见岑青一只手撑住头,另一只手穿过榴生的颈项,正在那背上轻轻拍着,一下一下,似要将她拍散,魂魄拍进虚无里去。
“怎么就醒了,可是做了梦?”
“你是定要走的,再没有人能留得下你的了,对吗?”
岑青躺下来,搂过榴生到怀里,一只手仍在那里轻轻拍着。“你虽说不是我所生,却是在我身边长大,瞧瞧,都长成个这样标致的大姑娘了。继槐1`5岁便出了国,至今已有十年之久,真要做个比较,我给你的关心是更要多出些的。你的房间仍给你留着呢,你自上了大学就没回来住过。我不在,这里仍是你的家,家里的佣人自不必说,早已拿你当这家的女儿;继槐呢,我早已同他交代过,你若愿意,今后与他兄妹相称,不愿意,权当他路人甲也行。多的我也不啰嗦了,回头又讨人嫌了,总之呢,我只想叫你明白,你永远有个庇护在这里的,庄宅你是出入自由的。”
榴生哭了,先是身体默默抖动着,后来干脆放开嗓子漏出声来,像是积了多年的洪水,一开缺,终于都轰轰流了出来。末了,榴生起身进了洗手间。站在洗手台前,默默注视着镜中这个人,根本也未有她想象中的满面泪珠,甚至于连眼睛也不是红的。榴生感到她提起一只手置于胸口,她的心,冷得像石头。
榴生10岁那年,父亲提着口旧皮箱离了家;一年后,她那口口声声“从今往后我们相依为命”的母亲,决绝自桥上飞身躺下落入海底,没有带着她。后来,岑青出现了,她说,我是你母亲的朋友,我们回家。她笑得好温柔。如今,唯一心疼她懂得她的青姨,也要离开了。她不该哭吗,不该伤心吗,可是她哭不出来。榴生觉得她好像是一条丢掉了桨绳的小船,永远在茫茫的海上漂着,偶尔被途中的孤岛跘一下停住,一阵风吹过来,不自主又滑往海的中央。
第二天一大早,岑青要继槐载她与榴生去了趟墓园,看榴生的母亲。
墓前摆着一小盆黄花君子兰,两旁的绿叶扇子般打开,十几朵淡黄色的小花团成球状,知晓墓中人钟爱此花的并不多。
“怎么青姨你前不久来过吗?这盆子花是怎么在这儿的?”
“许是有故人来过也未可知。你母亲生前原也不缺知己的。”
榴生平素凡事不爱深究,听此说便也不再多想。
榴生的母亲不大爱拍照,故此留下的照片很没有几张,碑上那一张,还是她18、9岁的模样。黑发垂肩,额前几缕细丝淡淡飘着,脸上亦是淡淡的,瞧不出悲喜。照片旁只竖着简单刻了两排小字,徐氏倾眉,卒于2006年3月27日。
岑青轻放下她带来的一盆君子兰,蹲下身来拿手帕擦着那碑上头的露水:“倾眉,我就要去云南了,我这一去,便也不打算回来了。呵,我们以前老是说要去要去,到底也没去。现在呢,你走了这么些年了,我呢,一只脚也踩进土里了,倒下定决心非去不可了。”
她的“非去不可”四个字似乎讲得尤其重,不知道是不是有意向一左一右立着的两个人表明离心。
“我这,大概是最后一次来看你了。不过你放心,我这身子,力不从心,不久我也要去陪你的。”
榴生不自觉向继槐望过去,他面无表情垂眸盯着他母亲的背,挺拔的身体僵硬着,说不出的落寞。榴生的心里发着酸,他何尝不是另一只的船,这只船或许更大些,更华丽些,但内里的苦涩与孤独,大家是一样的。
回去的路上,人烟依旧稀少,一切都还没有完全苏醒,车内却尽数散尽了哀愁。路口遇上红灯,附近有车子开了音响,慵懒的歌声似宿醉的行人,自车窗摇摇晃晃撞进来:“如果还有明天,你要怎样装扮你的脸;如果没有明天,该怎么说再见——”车子启动,声音渐渐模糊远去。
晚饭后坐多一会儿,榴生就要回学校去,继槐自送她。
榴生坐在车后座,突然想到昨晚讲了继槐小时候的糗事,要是这一路再保持沉默,恐怕多少有点不礼貌,只得硬着头皮开口:“庄先生——”不曾想被他一声轻笑打断。榴生红着脸道:“你——笑什么?”
庄继槐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碰了碰鼻子:“别误会徐小姐,不是,榴生,我可以这么叫你吗?我只是觉得,我们这么徐小姐庄先生的挺奇怪,我也大不了你几岁,日后就叫我继槐,好吗?”
倒说的她似遗老遗少了:“好,庄继槐。”他笑笑。
“麻烦你送我回来,会不会耽误你的工作?”
他皱皱眉,他好像很喜欢皱眉。“不会。我的工作都在国外,我自15岁出国,在美国长大,自然一切都落在国外。”
一切都在国外,是,从前或许不算,往后是了,唯一的牵连,名存实亡了,就将。榴生感到,空气一瞬变得稀薄,压得她喘不过气。“庄先生,前面路口让我下来吧,横竖不远了,再走几步便就到了。”他从车内后视镜瞥她一眼,她低了头,苍白着一张脸。
榴生下车后,庄继槐停在路口良久,他不明白什么使她变了脸色,不明白她为何又改口唤他庄先生。是她真的变得冷淡,还是他开始变得在意。
南京的天气较那playboy的心还要善变多几分,早几日,一阵风吹来还得忍不住缩起脖子衣服裹紧些;此刻,仿佛四周都氤氲着蒸腾的温泉里浮升出来的热气,闷闷的,便连晚风也是闷闷的,路口的唱片店里飘出来的歌声也是闷闷的——“慢慢吹,轻轻送;人生路,你就走。”榴生将外头披着的灰色长开衫脱下来搭在手腕上,淡蓝布棉格子衬衫的扣子揭开两颗。今天这几步路,何以如此漫长。
杨郢站在榴生的宿舍楼下,把个背挺得笔直直,远远望见榴生回来,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
“怎么现在才回来?”
“你找我有事?”
“今天下午法学会有活动,打你电话关机了。”
“嗯,大概是没电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杨郢的个子很高,榴生的头几乎只到他的肩,隔着夜色,他的声音传下来,闷闷的。
榴生向来不愿让人管束着,因着从没有什么人要主动地来管束她,她不习惯。但这一刻,她的内心是有期待的。她抬起头,露出淡淡一丝类似挑衅的微笑,望定他的双眼:“什么?”
“你昨晚去哪了?”
“昨晚?你如何晓得我昨晚不在学校?”
“我看到你坐车离开。那个穿衬衫的男人,可是你的男朋友?”
男朋友,呵。“你可还有旁的事?我想先回去休息了。”榴生有些不耐了,不明缘由的。
杨郢将一双眼从她的脸上移开,她的心情从没有个定数,他看不透她。“没有了,你回去睡吧。”当下离去。
杨郢与她同学法律,但并非同班,只有在大教室上课时两人才有可能见面。这杨郢每每捡着教室前排的空位坐,对老师的提问总有一大堆道不尽的见解,对于若非无奈极尽沉默的榴生来说,这个有些噜苏的大个子是很有些发噱的。有几次榴生上课去晚了,后排早已座无虚席,只得就空落座于杨郢旁边。
榴生仍在那里站着,扭头盯着他离去的依旧挺得笔直的背,竟是如何也想不出,他何时由一个路人杨,到今日,胆敢过问起她的私事来了。她给人的映像,向来是不甚友善的。或者,因着他们同样的孤独?他们都一样孤独,然而又都一样期盼着温暖,对温暖的渴求,无形中使两颗孤独的心慢慢靠近?
不过,两个人一定就不比一个人孤独吗?纵使两颗孤独的心最终真的变得温暖,不再孤独,他们不再是孤独的个体,失去了对温暖的渴求,还有相互取暖的必要吗?那就再分开吧,免不了又回到最初各自孤独的状态上去了,当初又为何要靠近呢?嗯,榴生觉得她此刻像个哲学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