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肆 ...
-
叶犀站在荣海附院普外科大厅。仰着脖子看贴了满满一墙的医生简介。
周云北因为是主任的关系,被排在了第一排的第一个。比起三年前那张红底照片来,这张工作照的气质要内敛很多。锋芒都收敛起来。眼神像一泓湖,看不到一丝波澜,深邃而稳重。叶犀仰着头仔细观察,其实周云北比印象里长得要好看许多。特别是眼睛,像是饱含深情却隐忍不外露。在和叶犀的几次近距离接触里,她观察到他的眼睛总是很亮,像黑色大理石光滑的表面,只要有光就会熠熠生辉。周云北是多矛盾的人啊,眼神分明像湖一样深沉,眸子却是晶亮地仿佛带着灼热的温度。可就是这种矛盾,却又异常合理地在他身上并存着。
叶犀东西并不多,办出院手续的时候,她去过周云北办公室。上午十点,因为普外科的内部会议,她并没有遇到他。这样也好,避免了告别时的尴尬,不必要的尴尬。她仰视了良久,终于默默低下头,没有谁在意她方才微不足道的一声叹气。
就在她转身离开往大厅外边走的时候,忽然住院部里有了骚动。
不知道是谁先喊起来的,“有人要跳楼了。就在楼顶上,有人要跳楼。”
呼喊声还在走廊里回荡,好事的病人和因为突发状况而忙碌起来的医生护士,都往同一个方向跑过去。
叶犀也是好奇,走出住院大楼,仰头往15层的顶楼望去。一个孤单单的身影就伫立在大楼边缘。那上边风一定很大,自杀者的头发被吹得肆意扬起。叶犀看不清她的脸,但能推测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白色的病号服和荣海灰蒙蒙的天融合到一起。
消防车,救护车和警车都到了,所有的援救措施都在一点点搭建。有探病的家属三三两两地从楼里出来。
“哎,多可惜。321的病人,查出来肺癌晚期。年纪轻轻就不想活了。”
“是啊,跟我女儿一个年纪,大学刚毕业。老家在外地的,估计也没钱治疗了。”
叶犀从他们零碎的对话里,知道了那个自杀者的身份。
他们都叫她小多,那是个不怎么起眼,有一点内向的女孩子。叶犀跟她交集并不多,护士们口中零星听说过关于她的事情。
一年前接受了肿瘤摘除手术,是周云北主刀。一年后复发,癌细胞扩散,就剩下两个月的时间。家里条件并不好,父亲早逝,母亲一路拼命挣钱供她读书。名牌大学毕业,在五百强就职,工作没满一年查出的病。家里原本就没什么积蓄,因为看病欠了一屁股债。
说出来,就是本苦涩难念的经。叶犀没再多犹豫,跟着赶来的警察一起上了顶楼。
15楼顶,因为空旷没有遮拦,风大得离谱。天阴沉沉的,腊月里的冷风吹得人心凉。叶犀赶到楼顶的时候,老远就看见了周云北的身影。穿着白大褂,因为高和瘦,在凛冽的风里显得有一点孤单。他是离得小多最近的人,他是她的主治医生。周围拦起了黄线,警察开始驱散越围越多的看热闹的人群。
小多已经站得很靠边缘了,单薄的身子在顶楼的大风里,摇摇欲坠。周云北就站在她几步开外的地方,可小多却无论如何都不肯让他在靠近半步了。
叶犀眼见情况岌岌可危,跟民警说明了自己跟小多情况后,也被允许进入安全线内。
她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挪到周云北斜后方。
“小多,我是叶犀。我就住你隔壁病房。”叶犀冲小多大声介绍自己。周云北听见是她,小小吃了一惊,回首默默看了她一眼,轻声说道,“病人情绪很不稳定,你小心一些。”
叶犀默默点头,又冲她开口,“我们虽然很少交流,可能大部分人都没办法理解你心情。但是,我能理解。真的。”
“你撒谎!”小多根本不听叶犀解释,“你整天和护士们嘻嘻哈哈,病房里吵得要命。你这种人怎么能理解我的心情。将死人的心情。”
叶犀却摇摇头,“不,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我们家,也只有我跟我妈妈两个人。我爸在我高三的时候因为工伤意外去世。”
“是很不容易,两个女人过日子是辛苦。要对得起拼命干活拱自己读书的母亲,所以会对自己很苛刻。我也打很多零工,也是像你一样,一步一步走到现在,考大学,找工作,一点点独立,想对自己的妈妈尽孝。”
小多听到叶犀这么说,沉默了半秒,忽然情绪失控般地哭起来,“可是我没机会了。我就是个废人。”
“不,你先听我说完。”叶犀见她情绪起伏剧烈,连忙解释,“就在参加工作的第二年,我出了车祸。”
“那时候,工作上有很多烦心事。觉得很累很累,日子那么长看不到头,看到的就只有绝望。所以就去做傻事。”
“对,是的。我也尝试过自杀,就在那次车祸里,我差一点失明。”
小多有一点意外,眼泪还挂在脸颊,情绪却在倾听里渐渐平复下来。周云北侧脸来看叶犀,他没想到,他们初次相遇的那个晚上,她竟然曾试图自我放逐。
叶犀说到这儿,苦涩地笑起来,“活着本来就是很痛苦的事情,可即便再痛苦,都要努力活。一辈子很长很长,每一道坎,都是一次转机。”
接着,叶犀慢慢走近小多身边,伸出手,“来,这次的坎只是难一点,我们一起帮你。”
小多默不作声地盯着她迟疑地看了数秒,叶犀努力地伸着手。
接着,她看见小多慢慢向她伸出手,一点一点,可是眼看着她就要一把捉住她的时候。却被小多用力地一把拍掉了。
“可是,你我都知道,这个坎我永远都跨不过了。我妈太辛苦,这是我尽的最后的孝道。”
说完,她转头义无反顾般纵身一跳。
“不要!”叶犀疯一样跑到大楼边。周云北害怕她也做出什么傻事,连忙一把拉住她的手。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亲眼看着小多纵身跳下,叶犀几乎难以接受。因为失望,痛心疾首和害怕,情绪蓦然崩溃,眼泪无法止住,竟失声嚎啕。
周云北从身后紧紧抱住她,用尽全力把叶犀搂到自己怀里。她哭得像个孩子,泪眼婆娑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为什么为什么。可周云北什么都没有说,此时此刻他能够做的,只有维护和依靠。人情世故里木讷而淡漠的人,遇到这样的场面,根本无法好好应对和消化。
医生,是救死扶伤。可他却硬生生看着自己的病人毅然赴死。周云北说不出一句话,医药费不用担心,我们会想办法的。你妈妈很辛苦,留她一个人很残忍的。你的病还有希望,不要那么快放弃。
这些安慰的话,他根本说不出口。这样的场景如此熟悉,那么多年过去,回忆倾巢而出。碎片一点点缝合。被冷藏的感情冰雪消融,仿佛结痂的伤口骤然开始疼痛。叶犀的每一次问话,都刺痛他的心。同样的地方,同样的立场,不同的是,那时候的周云北和今天的叶犀一样,想要努力挽回,说那么多话,将心比心,用尽一切办法,却还是被用力辜负。
他用尽全力地抱紧了叶犀,仿佛身体的热度可以把那么多悲伤跟绝望互相分担,彼此传达。叶犀依偎在他怀里,眼泪鼻涕全蹭到周云北的白大褂上。原来只有在这样近的距离里,才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不是寡淡的消毒水味儿,是很淡很淡的类似于金木樨的香味。叶犀深深地沉溺在那样浅浅的香气里,也许只有这样心里才会好过一点。
##
“我是不是很失败,到最后一刻都没能把人救下来。”
手里的伏特加被她一口灌下,这已经是第三杯了,叶犀的脸颊因为酒精的作用而变得绯红。房间里空调温度调得有些高。
那是周云北办公室里间的休息室。有时候因为手术或者值班的缘故,他会在那里留宿。房间并不宽敞,但因为东西很少,反倒显得井井有条。
周云北难得喝酒,过去不管遇到多不如意的事情,他都尽量克制自己少沾染酒精。因为干的是精细的工作,万事都不能有闪失。可是一贯严谨自制的人,也忍不住有想要一时放纵的时候。他也跟着喝了一口酒,摇摇头,“不,你没有错。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就像你说的,活着是很痛苦的,所以有些人就会选择相对轻松一点的路。”
叶犀靠在沙发上,因为酒精的作用而显得有些眼神迷离,“你知道人为什么总是那么容易选择放弃吗?”
周云北默默看着叶犀,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因为身边根本就没有重要的东西了。了无牵挂,你知道吗?什么都不重要了,所以连性命丢掉都不要紧。”
“三年前,我就是那样。现在想起来,其实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那时候根本跳不出来。很多很多琐碎的事情就跟玻璃渣子一样握在手里,疼得难受。”
记忆回涌,叶犀眼睛有一点酸,她用力嗅了嗅鼻子,把手里最后一点酒喝掉,这样在眼里打转的泪水就不会掉下来了。
周云北不再多说什么,起身拿了抽纸巾递给她,叶犀接过纸巾,“今天谢谢你,不管是在天台还是现在听我倾诉。”她凝视着他,而周云北依旧沉默不语。
或许是因为酒精的作用,他觉得有一点渴。彼此都不说话的时候,房间里显得格外的安静。指针滴答作响,情绪却在一分一秒里渐渐变得焦躁不安。叶犀的脸颊红扑扑地,像熟透的苹果,圆润富有光泽令人忍不住想要轻轻咬一口。而她却在他沉默的注视里一点点走近。
空气里能够闻见彼此的气息,带着温热和淡淡的酒气。那种有一点眩晕和心慌的感觉其实非常好。周云北伫立在原地,看着她一点点贴近自己。心跳越来越剧烈。她的眼神近在咫尺,湿润地,散发着剔透的光泽。熟悉得像是从封存很久的记忆里慢慢走出来似的,让他有一瞬恍惚地以为是那个人回来了。
于是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细腻地温柔地,从指间直达内心。所有理性与克制在这一刻溃散崩塌,她踮起脚尖,深深吻住他的嘴唇。像樱桃一样红润地带着微甜的气息,周云北放任自己沉溺在她的香气里,第一次听从内心的欲望,毫无保留地回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