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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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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听什么呢?”
耳机里多瑙河之波已经单曲循环第三遍了,叶犀终于意识到有人在跟她讲话。
“啊?你说什么?”
她目光有些空洞地盯着虚空的一点。过了些许时间,那个声音又开口问道,“我说,你在听什么?”
“哦,多瑙河之波。手风琴版的。”
“你会弹手风琴?”
她意识到那个声音走得靠近了些,就站在她床边。随之而来的消毒水的味道似乎告诉了她眼前人的身份。
“你……是医生吗?”
“CD借我看一下好吗?”声音征求她的意见,却在还没等到她回答的时候,叶犀就觉察到被子上什么东西已经被他拿了起来。
过了好久,声音才意识到叶犀的问题,开口回答道,“对,我是这里的医生。姓周。”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呢,你会弹手风琴?”
周医生似乎执意要得到她一个明确的答案,又不依不饶地问了一遍。
叶犀点点头,“会啊,受父亲影响很小时候就开始学了。不过,现在不弹了。”
“为什么后来不弹了?”这个医生似乎对叶犀会弹手风琴这件事情很有兴趣。
病房里沉默了良久,才听到叶犀淡淡地回答,“我爸去世以后,我就不怎么弹了。”
那一头,沉默了半晌,却并没有像别人那样,小心谨慎地跟她道歉。
“本来女孩子也不适合弹这种乐器,又大又笨重。姿势也不漂亮。”隔了会儿,他又问道,“这张CD能借我吗?我有御喜美江的斯卡拉蒂奏鸣曲专辑。你可以试试。”
“御喜美江?你真的有吗?好啊好啊。”
那是叶犀跟周云北最早开始的对话,她从来没想到过,会弹手风琴这种事情也能牵起一段缘分出来。叶犀学琴纯粹就是被逼的,那时候父亲叶建国的工厂效益好,年底分红拿了不小一笔。叶建国一个兴起,就给叶犀买了把八贝斯的儿童手风琴。叶犀家里是普通工薪阶层,买不起钢琴小提琴那些大件又受欢迎的西洋乐器。那就手风琴好了,声音又亮,价格又便宜。那时候,叶犀的学校里有兴趣班,于是就索性报了个名,小学一年级开始正儿八经学起来。
让叶建国没有想到的是叶犀在音乐上很有天赋,兴趣班一群小孩子里,学得还算不错。那时候,老师就找到家长说让叶犀去市里边儿大一点的少年宫做更系统学习。
于是,八贝斯换成四十八贝斯,接着六十八贝斯,最后到一百二十贝斯。六年级的叶犀,背着和自己差不多大的手风琴拿到了业余考试十级的合格证。再然后,考试,升学,直到高中毕业那年,叶建国意外去世。
叶犀车祸短暂失明后,有那么相当一段时间都和周云北相互交换彼此的CD,他们聊理查盖利安诺,御喜美江,杨帆,聊杰麦斯特,金杯,罗兰,聊键盘式跟键钮式的异同。他们的话题虽然总是和这个有关,而他们之间像是总有聊不完的话。
叶犀开始对那个声音有一点像叶清的男人渐渐产生了兴趣,他会有一张怎样的脸,他是基于怎样的机缘巧合到她病房里来,他年纪有多大。关于周云北的一切,仿佛就是一个谜。眼睛复明便是谜底揭晓的那一刻。
然而,在完成复明手术后,周云北忽然就消失了,就好像他的出现也是那么莫名其妙,突如其来一样。叶犀从主治医生那里得知了周云北开车送自己来医院的事实,而这个救了她的男人却忽然消失不见了。
出院那天,她盯着净穗一院普外科大厅的医师介绍愣愣发呆。第三行左起第四个,“周云北”照片里是个面目周正的年轻男人,红底的两寸照片里,他表情严肃不苟言笑。眼神温和却有些淡漠地盯着她。是不是在他们过去有交集的那些日子里,他也用这种眼神或者更加温柔地看着她,听她倾诉,与她交流。如果那个时候,叶犀能看见该有多好。她可以捕捉到他神情里的细枝末节,每个感情不经意的流露。然而,周云北似乎未准备给予她这样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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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云北脸色阴沉地开着那辆传说中他女朋友的黑色捷豹车,一路踩下油门往荣海附院开。叶犀就坐在副驾驶位置,她不敢发一言,眼看着车内气氛降到冰点,尴尬双双缚住他们彼此,沉重地几乎喘不过气来。
车子停到地下车库后,他径直下车,也不顾叶犀跟不跟得上,电梯一路上到住院部。接着直接进了护士站。
“王姐,322床的病人偷溜出病院了你们不知道吗?”
护士长王芳惠那会儿刚吃好晚饭,在跟一旁的同事吹牛逼。一听见周云北过来兴师问罪,连忙把嘴里的瓜子壳吐干净了,要往叶犀那病房去。却被周云北一把拦下来。
“不用去看了,人我已经带回来了。这种事情没下次,医院每个月发工资给你,不是让来买瓜子唠嗑的。”他眼风扫过她桌上拆了半袋的瓜子,故意讽刺。
王芳惠知道是自己理亏,也收起了平日里那副倚老卖老的嘴脸,连忙点头赔不是。她还想再多说些什么,周云北哪里还理会,拽了叶犀的胳膊就往自己办公室走。
“能跟我解释下吗?哪里不对劲儿”
关上办公室门,周云北冷冰冰地回头问她。
叶犀俩手老老实实地背身后,一句话都不敢说。她能说什么呢,说知道你有女朋友了心里不开心,郁闷坏了,借酒消愁。这种混账话说出去,只会徒增他人烦恼而已。她不想让周云北讨厌,她还想在他的世界打酱油。跑个龙套,做个路人甲也是好的,就像金岳霖那样。不求得到,只求能一生相随。
叶犀的沉默,让周云北更加恼火,
“我知道你明天就要办出院手续了。但是,但凡手续没结,我们这儿就得对你负责,我就得对你负责。你知道吗?”
“我…”
“这次那个方老板所幸是认识的,大家就当没这回事儿。要你一个人出事儿,一大堆人会跟着受牵连。做什么事,可不可以考虑下别人的感受?”
他不给叶犀解释的时间和机会,仿佛大人训斥犯错的孩子一样。叶犀却被他呵斥得越发觉得委屈。
“考虑别人的感受?那周医生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像是被逼到绝路上,心底里的积压很久的委屈还是忍无可忍地想要倾吐出来。周云北一挑眉,并不能理解叶犀话里的意思。甚至觉得荒谬,他哪里有错。
“三年前在净穗一院的时候,你不也招呼不打一声就走了吗?你说我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你又哪里考虑过当时看不见东西的我的感受。”
周云北没想到叶犀会提三年前的事情,他的不辞而别,他的自作主张和自私自利。他没想到她会怪他。
“我不是你的主治医师,人事调动也没有道理非要告诉你。”他还在坚持,语气却比刚刚要温和许多。叶犀反倒觉得好笑,“哦,是吗?我还以为我们跟你说的一样,是关系还不错的朋友呢。看来是我自作多情。”
说着,她抹了抹眼睛,不知道是因为办公室开了空调太干燥,还是因为酒喝了太多的缘故,叶犀只觉得眼睛有一点涩,涩得只想流眼泪,止都止不住。她很讨厌现在的自己,被逼到没路可退,就翻旧账,就不顾后果的反击。方才的话,她一说出口就后悔了。谁还记得三年前,干什么还提三年前。她哪里来立场去指责他的不告而别,他们不过就是医患关系。也就她叶犀,非得往感情那一方面扯。叶犀又用力揉了揉眼睛,这个矫情又自作多情的自己简直让人恶心。
“这次是我不对,给医院,给周医生你个人都带来了麻烦,我道歉。对不起。以后不会了,哦,也没有以后了。”
叶犀在周云北面前微微鞠了个躬,当是赔礼道歉。接着,完全不等他再有反应,就头也不回冲出了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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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已经快凌晨。
刚坐到沙发上,周云东的电话就打进来了。
“刚到家?你朋友没事吧?”
因为晚上喝了点酒,周云北只觉得头疼,他扶着太阳穴,敷衍着,“没事。”
然而,周云东并不打算就这么挂断,在那头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说道,“你们……怎么认识的啊?”
“干什么?我们怎么认识的,没什么义务需要告诉你吧。管好你自个儿。”说完,电话就被他狠狠挂断。
周云北深吸了口气,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接着站起身来往CD架走,因为一个不小心,把CD碰落了一地。
他一眼就看到了叶犀借给他的那盘CD。周云北站在原地愣了好久,终于蹲下来把那盘CD拾起来。
她说他不考虑别人感受,周云北甚至没想到她会因为他的不告而别而埋怨自己。
怎么会是不告而别呢。
他临走的那一天,分明在她病房外站了很久。叶犀还在听他给她的CD,说等眼睛好了要把手风琴拾起来,第一首就弹多瑙河之波,然后是波尔卡,自由探戈,玫瑰花。周云北做她观众。他们还要去听音乐会,去弹弹键钮式风琴。约定的事情那么多,他一件都做不到了。既然如此,那么就连告别都省略好了。
周云北已经不像过去那样,轻易就能付出感情了。小心斟酌,思虑再三,简直就不像个男人。但他无所谓的,既然害怕再次受到伤害,那么只好先去伤害别人了。从此以后,跟叶犀的交集,也就仅止于此了吧。
他苦笑着,把手里的CD放回到架子上。这时候,门铃响了。
“小北爸爸!”躺在怀里的小姑娘,看见是周云北,伸着手就要抱。
“哎,我们小絮今天玩得开心吗?”小絮嘟着嘴,紧紧抱住周云北的脖子,睡眼惺忪地点点头。接着,就把脑袋蹭进他肩窝里,撒娇着要睡觉。
“行了,今天辛苦你了。路上小心。”周云北对着送小絮来的年轻女子点头致谢。
女子也默默颔首回应,“好,那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