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第 7 章  ...
            
                
                
                    - 
                          她坐在一楼大厅的沙发上,陆陆续续走过很多红鼻子绿眼睛,她想在国际交流中心找一个老外交流一下,然后与他睡觉。她听说老外的升值器出奇的巨大,她想它可以填满她,它应该可以的。她斜翘着腿,等待,旁边的沙发上倒是坐了四五个,不住的向这边看过来,可惜全是鬼子,说着空八哇。
  她讨厌鬼子,不象他,他是连汪精卫都崇拜的,他说她这样的人与日本幼稚园里的孩子一样都是被教科书愚弄了,他们只知道狗屁的史实,只配去瞻仰纪念碑,却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智慧和文化。她说无论怎样,她是爱这个国家的。他问这个国家爱你吗?你一个月赚不到三千元钱。她被噎在那里,因为他说的是事实,她反驳不了,但她还是挣扎着说,爱并不是以被爱为前提的。
  你好伟大啊,人民教师。
  人民教师不在乎与老外睡觉,但他不能是鬼子。她这样想着,看着他走过来。
  他象个空心人似的走过来,他是透明的,不知道为什么她看他的那个时刻是透明的,象一块毛玻璃,她可以透过这块毛玻璃看到对面的闭路电视,绿的水,蓝的天,连绵的山脉,那地方叫千岛湖,这里是浙江,离她的家很远的一个陌生的地方。
  他走过来,抚摸她的头发:回家吧。
  是啊,她应该回家了。
  我要回家。她抬头望着他的眼睛说。
  那是个红色的小包裹,她把没有干透的内衣装进去,还有毛巾,一打子没有起封的丝袜,隐形眼镜药水,她戴六百五十度的隐形眼镜,其实她是个瞎子,一直在装成火眼金睛、世事洞明。
  还有他给她的草珊瑚含片,三好生的雨伞,她抬头看电视旁那个已削皮的鸭梨,他们都在催促她离开,他们早就在催促她离开。她站在当场,才发现自己已无立足之地。
  她无立足之地,在他的记忆里面,在那堆女人之间,她跟本没有位置,她是等外品,是虽然经过但不值得珍藏的那类,象走在大街上与他擦肩而过的无数看不清脸孔的陌生人。
  她是他的陌生人,过去式的陌生人。
  你在做什么?
  他从卫生间里出来,嘴角抹着没有洗干净的牙膏沫。
  我想离开。
  她打好行李向门口走去。
  去哪里?
  不知道。她才想起来,在这个地方她是无处可去的。
  要走也要明天走,现在走不了,没火车也没飞机,没有任何的交通工具,我劝你省省吧。
  我不能与你一个房间。
  他望她象望一个怪物,她也是说出来才知道,她不能与他一个房间,她忍受不了,与一个陌生人呆在一个房间里,睡在一个床上,甚或发生性关系,她忍受不了这个。
  我的创口需要有空调的地方,我不能回宿舍,我只能睡在这里。他坐靠在床沿上,一脸的天经地义。
  还有,你也只能在这儿老实的呆着,校门口的保安你见识过吧?除非你化作苍蝇。他拉上被子,闭上眼睛。
  我在大厅里呆着,没人逮我吧?她可以坐在那个沙发上看闭路电视,看千岛湖。
  对!你聪明,聪明得很。但有一样,坐在那里只准看电视,不准哭。
  我不哭。
  要哭明天滚回家哭去,别在这里给我丢人现眼。
  好。
  她开门扭门锁。
  他的手追上来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你弄疼我了。她回头向他吱牙咧嘴,面目狰狞。
  有一个问题,我问完你就走,死在外面我也不会管。
  你说。她做好了死在外面的心理准备。
  这么讨厌我,为什么来?
  她瞪视他,就象他瞪视她一样,他们彼此憎恨,相互厌恶,从皮肤到血液,象仇视一只叮在额头上的蚊子。
  想嫁给你,想管你要婚姻,末了嫁个博士也不算没面子。
  她咬牙切齿的说,她说的是真话,她是有这个心的,她盘算好了,至少拿处女血与这个交换。
  但她没有处女血,她没料到这个,她把如意算盘打的噼啪作响,还是没料到这个,就象没料到他会这样坦白的与她说,当年他是为了钱说爱她一样。
  果然。他狞笑。
  是啊,果然。
  他松开她的手。
  滚吧。他用被子蒙住头,他不想再看到她的脸。
  她贴到门上,象一张纸。她感觉自己象一张纸。
  她不能死在这里,这里她死无葬身之地。
  为了死的体面,她才会跪在地上屈辱的乞求他。
  我要回家,求求你,让我回家,看在老同学的情份上,求求你,让我回家。
  她的脸让她当成内裤穿在了身下,她竟也并不觉得尴尬。她在他面前已经无所谓了,只要他帮助她回家,此刻他让她为他□□也无所谓,她拉开他的被子,去探他的身下。
  那里是绵软的,瑟缩着,象一滴未流尽的水,她憨笑着抬头看他,他的眼睛紧闭,满面的泪水。
  (五)
  她坐在他的对面,没有泪水,也没有其他语言,象坐在一个空场里,她和他的空场,只有时间的流逝,其他的一切都在静止着,包括她对他的爱,也在静止着.
  电话响,她蹩到卫生间里接电话。
  是哥。
  爸爸的病恶化了,你快回来。
  她瘫坐在马桶上,脑海里蹦出祸不单行这个词,然后是操。她并不为此而羞耻,只是担心那个世界,她不在的那个世界,发生了什么。那个世界传过来的只是抽泣声,比她高很多的哥哥,一米九四的大个子,一米九四的蓝球中锋的抽泣声。
  她坐在那里。
  卫生间的门被他拉开,他站在门口。
  怎么了?
  她侧头看他,看这个陌生人,这个世界上她唯一认识的陌生人,泪如雨下。
  爸病了,我明天回家。
  他穿着三角短裤,站在窗边打200电话,四处联系机票。他在有条不紊的安排她明天的行程。她坐在床上抱着被子看他,这个人不是她的男人,虽然他在不停的为她的事奔忙,但他不是她的男人,一切的事情,一切尚未发生的事情只有她,也只有她一个人,去面对,而他,只是一个局外人,他救不了她。
  在想什么,早点睡吧,明天还要坐飞机,还要在沈阳转火车回家去。
  他拍拍她的肩膀,只是轻拍,他并没有拥抱她。
  要是爸爸……她的心里全是不好的想法。
  不会的,别瞎想。他握她的右手小指,嗯,睡觉。
  要是爸爸走了,而你也出国了,我怎么办呢?
  他要出国了,那天他带她去西湖的时候他对她说的。那是他的未来,与她的未来彻底决裂,再也搭不上边界。
  那时他们正走过一座木桥,桥下是澄黄色的岩石和雪亮的急流,很浅,她只记得这些,还有他在她耳旁说的话。
  你这种类型的人是不适合做人的妻子的。
  她没有问他的原因,追问它的原因是对这句话最愚蠢的回答。男人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在对一种关系做最后陈词,他想好了,才说出来的,说出来后还想去改变它的女人都是傻瓜。
  那么做情人好了。她讪笑,她在嘲笑她自己这方面不遗余力。
  也不适合做情人,顶多是一个红颜知已。
  她不懂得红颜知已这个词。却感觉那是与避孕套一样的一次性用品,男人想了便拿来happy一下,完了就丢到时光隧道里任其风化。
  她是他用过的一只避孕套。
  为什么叹气?他拉着她的手,过苏堤,过曲院风荷。
  没有啊,哪里有?她掂起脚,越过无数人的头,对面一座弯下腰的桥,桥上来往商旅小贩,车水马龙的人群,她钻进钻出。
  找什么?
  大头贴。她用两只手拼成方框,咔嚓咔嚓。她夸张的大叫,他笑着躲闪倒退。
  对不起,我忘记了拿相机。你要照相吧,西湖挺美的,是应该留个影。他拉着她站在快可立面前。
  我要照大头贴。
  这个很快的,立即成像。
  我只要照大头贴,我们两个人一起照。
  她只要照大头贴,她不要照片,她只要那张薄薄的纸,那种十元一张的一个个小方格子框成的纸片,格子里除了她和他的脸别无他物,她不需要任何背景,任何别的景物,她不需要西湖,连西湖也不需要。
  西湖也没有游完,接到哥的电话,快回来,爸爸情况不好。
  两个人往回走,经过公共汽车站,旁边是肯德基,四处满满的人,快乐的喧闹着。
  说句话,心里难过吧
  快乐的鸭子不再说话。
  严重吗?要不然打车回去吧。
  她摇头,她摇头的意思并不是她不想,来来往往的出租车里全是人,跟本打不到车。他不住的越过人群伸出头去看,她的手被他牵扯着,她看它奔忙于四面八方想办法,她却立在那儿,气定神闲,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终于明白,此刻并没有人能解救她,连爸爸,连上帝,他们,一个爱她,一个神通广大,他们也并不想解救她。
  他们,这所有的一切,都离她太远了。
  清晨,小雨。一夜未眠。
  打的去机场,她给他的飞机票里还有三百元的剩余,她是自己来,也要自己走的,与他一分钱的干涉也不打扰的。
  他坐在前面与司机讲着话。
  她坐在后面,听着,一句也没落下。
  他们在讲天气,还有上涨的汽油,五一黄金周,如火如荼的杭州房地产。
  车上钱塘江大桥的时候,她还在听着这些与她毫不相干的琐事,车速很快,象雨达刷过平滑如镜的桥面,她的印象里就只有这些,还有就是下面,白茫茫一片,离她渐行渐远的长江水。
  车里播放着杭州电台的庆五一特别节目,举国同庆,神州欢腾。满世界里飘飞的都是这些词。只有她自己,越过雾沉沉的江面,满耳里的礼炮声,锣鼓声,还有男女主持人一浪高过一浪的祝词。
  泪水在喉咙里打转,使她倍感屈辱,一种逼良为娼似的屈辱。
  他从反光镜看她。不耐烦的看她。终于还是没有办法,于是替司机问,大连的五一景色应该很不错吧。
  嗯,不错的。她咽下那些酸涩的液体,微笑并附和着。
  他满意的继续与司机聊着。
  下车的时候,她听他在与司机侃价,大约省了二十元钱吧。
  买机票剩下的二百元钱他并没有给她。
  她心里恨恨的,她恨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她还有闲心注意这个。简直清醒得他妈的太不可思议。
  她站在那里检票。回头的时候,听他说,在这里坐一下再进去吧。
  她坐下来,听他做最后的陈词。
  我不喜欢大连,那地方我是不会再去了。
  嗯,那么电话联系好了。
  再过几个月电话也要换掉的。
  嗯,那么写信好了。她退无可退了。
  七月份我就不在杭州了,地址一时也定不下来在哪里。
  还有伊妹儿啊……她看到那条死鱼已经翻身,却还在那里垂死挣扎。
  是啊。他没办法了,于是不说话。
  她牙齿缝里冒出冷气,要联系总会联系到的,不是吗?那语气分明是在向他示威。
  但她终于还是开始可怜起他来,可怜起五年前的那个坏小子。五年前的大连火车站,她与他说的也是这番话,只不过位置发生了对调。那时候他一直仰着脸,傻笑。
  她傻笑着。泪水流下来,单行的泪水,被鼻子挡住了,他看不见。
  她站起来,那么我走了。
  好吧,到那边后打电话过来,报个平安,知道吗?
  他搂着她的肩膀,居高临下着,她忽然想到哥哥今早骂她的话,爬也要爬回来,其实他不骂她,她也是一直在爬行着,匍匐在地,以为这样就可以乞求到爱情,象西藏人的等身长头一样,一路叩到拉萨。
  过安检,取行李,往前走,清晨的阳光透过天花板上的大玻璃,溅了她一脸一身。她还是回头看了一下的,她想最后的看一次他的脸。她想在阳光下把这所有的一切定格,压成书签。她骨子里还是个唯美主义者。
  无论如何,那些都是外力,是现实,是就业压力,是竞争,是爸爸的病,是路途遥远使他们分开的。就好象当年,她高傲的笑着离开他,坐火车回家,也是这样的一个清晨,她在一个叫皇姑屯的小站转车,在一个临时搭建的窝棚里上厕所,憋了很久的尿终于屈辱的流下来的时候,那眼泪也跟着来了,她蹲在厕所里大哭,清晨的车站里,到处都是睡眼腥松的旅客,没有人注意到她。
  他呢,他在她的背影下是个什么样子?他确定失去她后是个什么样子呢?
  她在泪影里回头寻找他,她想只要他们目光相对,她就会看到他满溢出来的泪水,她就会不管不顾的大哭起来,回身去拥抱他,与他说,你说的不是真话,我不信的,你舍不得我的,与我一起回家吧,小杭,与我一起回家。
  他站在安检旁的横台边,向四下看着,她只能看到他的侧面,他的侧面干燥着,在阳光下油光锃亮。
  机场那么大,她太小了,所以他并没有发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