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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当年她虐待了他。
      毕业时她是借了他钱的,两千块。他用来办辅导班,再用辅导班的钱来交自费研究生的学费。他四处筹钱,结果办班第一天就被工商局的给抓了,封了。他去广西读研了,很少给她写信了,半年后他让一个同门师姐顺路来还她的钱。
      她收到后就到邮局写回信:
      两千元收到,勿念。
      这是她给他最后的文字。

      五年后她第一次打电话与他联系:
      对不起,那时我不懂事。
      你以为一个电话就可以把过去的一切都弥补了吗?

      她试过了,她飞过来,重新爱他,全心全意,甚至委屈自己的爱他,有些东西还是留在那里,保持原来的样子,瞪视着她。事实本身并不相信爱情。这一点,到如今她才不得不相信。
      我们难道不是相爱的吗?难道你不爱我吗?
      你是个心机很深的女子。我不喜欢。
      你不记得了吗?毕业前的那个晚上,我们的眼泪……
      那是因为同学之间的情谊,因为要与他们分离。
      你说不管怎样,我们都要在一起。
      喝多了的话,时过境迁,谁还当真啊?

      是啊,谁还当真啊。五年前的事,五年后,同寝室的孩子都满世界跑了,结了婚的也离婚了,所有的人都要跑完马拉松全程了,她还站在原地,信五年前的酒话,傻瓜。
      她站起来,他继续躺在那里,电视已经关掉了,屋子里静静的,时间尴尬的呆在角落里,不知道如何自杀。
      我没有对不起你,你不用做出一副要向我索命的样子,五年来你音信全无,我去大连的时候你不是也不想见我吗?
      他不看她,看电视。
      这些是事实。这五年来她没有爱过他,她只是在一味的忙着换工作,相亲,恋爱,出国,忙着自己的未来。忽然有一天转回来,要算数年前的旧帐,她真的是疯了。
      只是很想你们,这是真的,即使你们不想我,我还是想知道你们过得怎么样?结婚了吗?做妈妈了吗?过得幸福吗?
      她心里一震,他称呼她时使用的是复数。
      她隐隐的觉得什么东西不对,好象还有一些东西她不想面对,她岔过话题。

      记得美依吗?有一次参加同学的婚礼见过她一次。
      她是从她手里把他抢过来的,那是个猫咪样温顺的女孩子,所以她心存歉意,她走过去搭讪,女孩子毫无攻击性的向她微笑。
      你结婚了吗?她只能问这个。
      还没,你呢?
      一样。两人心照不宣的相视一笑,很浅,酿出来的时候就挥发掉了。
      然后她听她低眉顺眼的一句,凡事不必太认真的。
      她怜惜的目送她离开,她自以为是什么都可以让的,何况面对这样温软的女子,只是在这件事上她比谁都要霸道和小气。

      她结婚了吗?原来他要问的也是这个。
      结了。她在撒谎,她想一个人扮演他的女主角,就她一个人,她想让他知道全天下的女子都向幸福的方向奔去了,只有她,至少她,为了他还小姑独处。
      幸福吗?
      还是老样子,对什么东西都是淡淡的,不争不夺的,这样的人不幸福也难。
      她对这个女孩子只有歉意,她是狮子座,王者是不抢夺弱者的东西的。
      研一的时候我去找过她,坐四十个小时的火车,从中国的大南边跑到大北边。想与她复合,但她没有原谅我。
      嗯,真令人惋惜,不是吗?

      她走到卫生间里,从架子上拿下浴巾,白色的,干得扎手。开水管,弄湿,绞干,每个角落里稠稠的打上肥皂,在洗脸池里细致的搓,象洗一个婴孩样的,小心翼翼的捧着,洗净它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洗干净,直到孩子的每一丝汗毛都透着粉红色,粉红色,她喜欢粉红色,婴儿才有的肤色,干净的、可以肆意亲吻的颜色;不象白色,裹尸布的白色,什么都消失了后的颜色……白色的泡沫浮起来,到处都是白色,只有白色,象一个醉汉吐出来的胃液。
      你干嘛?那是才换的毛巾,干净的。

      我现在需要钱,你有多少?
      毕业典礼,他当着全班的面向她求婚的第四个小时后,她听他对着阳光空气还有海水这样说。
      她的脑子空白一秒,死亡。
      然后她晃晃手里的存折,还剩两百块。
      他不甘心的打开,就这么多吗?
      就这么多。她从容笃定的回答。
      他垂下眼睑,阳光下她只能看到他的长睫毛,一闪一闪的发亮,象校园里的绿草坪,象空气和海水,都是干净的,干净得透明发亮,那是光。她爱的光。
      我爱光,我爱于是便有了光。
      我爱你,我爱于是便有了你。
      我爱我自己,我爱于是便有了我自己。
      她想对他大声的背这些台词,但她才发现,这些鬼话他是听不懂的,他听不懂这些鬼话。她于是闭紧嘴巴,不再说一句话。

      但临行前,她还是从建行里拿出来所剩的最后积蓄。
      为什么?他望着手里的两千块,表情忐忑。
      怕后悔。

      研一的时候她去找他,坐四十个小时的火车,从中国的大北边跑到大南边,妈妈说,你要嫁给那个土豹子,穷光蛋,瘪三,花花公子吗?妈妈从来不会一气儿使用这么多形容词,但她还是大声的说,你拦不住我的,妈妈。
      在某个时刻她是不在乎背叛全世界的,甚至与一切爱她的人决裂。

      她开门,走出去。
      你去哪里?
      她没有回答他,她是连她自己都回答不了,也就顾不上他了。
      长长的走廊,到处都是封闭的门,木质酱黄色的门,白色的墙壁,暧昧不明的灯光,软而密实的象飞舞的棉絮,一层层的压迫她,让她喘不过气,让她窒息。她找不到出口,她不知道应该逃到哪里。她不能往回走,她是再也回不去了的,她只能向前走,向前走,她忽然想起花样年华里的张曼玉,穿着大红风衣,走过的也是这样的长廊。
      如果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与我一起走?
      假的,全是假的。王家卫说,其实他是把梁朝伟拍成玩弄感情的负心汉的,只是剪辑的时候为了照顾观众们的感情才剪掉了。所以戏里的他的眼神才如此飘忽而捉摸不定。
      但她们是不知道的,她们自以为是的活在爱情里面,为了狗屎爱情而疲于奔命,为了拥抱狗屎而或生或死,流泪流血。
      她这样想着,胃里绞痛着,她饿了,她想吃东西,她在想,吃什么好呢?好象无论吃什么都会反胃。她的胃拒绝一切食物,但她想吃东西。因为她必须活下去,此外别无他法。
      餐厅午夜里只提供西点夜宵。她拿着满当当的托盘在偌大的餐厅里找位置,从西边走到东边,再走到它的对角线,她开始踌躇,她发现她坐在哪里都不合适,整个餐厅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坐在哪一个点上它都是失重的,倾斜的,她无可奈何的笑,她帮不了它,她要吃东西,她只能让它暂时这样,一个人的享乐好象必须以另一个人的痛苦为前提。
      她心安理得的享乐。她学他的样子在前面的碟子里装满食物,堆成山一样的高度。然后张大嘴,她才明白,他为什么每次吃东西时都要张大嘴,张大嘴唾液才能大量的分泌出来,唾液出来了她就会有食欲,有进食的快感,她就会喜欢。她喜欢吃饭,她应该是喜欢的。上帝没有给她爱的本领,却肯定给了她吃的本能。这一点她是确定无疑的,她大口的吃着面前的食物,她点了餐厅里所有的西点,巧克力味的,香橙味的,香芋味的,奶油味的,扁的,圆的,长方形的,松脆的,绵软的,多么丰富多彩啊,生活!
      她吃着,然后发现,一切都是甜的,油腻着,粘连在嘴里,最终化成一堆桨糊,不,最终会是一摊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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