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辛之境》Star未憩

13、Chapter13 归途

　　伊梵从不认为自己是了解皮靴子的，也不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叫做友谊的东西。

　　例如在他好不容易接受了对方是一个海盗的事实之后，他却说起了自己二十年前当游侠的光辉往事，从他杀死第一个拦路抢劫的强盗到他成功迷惑了乡绅家的小女儿为止，什么都说，毫不避忌，毫不掩饰，不说别的，单从这一点上伊梵还是很佩服他的。

　　不过这样的坦诚似乎不该出现在一个海盗的身上。

　　起初伊梵一厢情愿地认为这是因为前二十年的游侠生活已经在他身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迹，即使这些记忆会被头脑刻意地遗忘，但身体的反应却是根深蒂固的。如果总是在试着撒谎之前就习惯了坦白，在学习背叛之前已坚守于忠诚，那么这样的人永远也不可能适应强盗的法则。

　　但后来，伊梵发现他错了，错的离谱。

　　皮靴子的坦诚只用于交换，不管他对你坦诚了多少都会索取相应的分量，无比公平，无比狡诈，他用坦诚换来的东西常常比金钱更为珍贵，但这也不能抹杀掉他对于金子的单纯渴望，那强烈的渴望几乎榨干了他身上最后一点儿多余的赤诚。

　　直到今天伊梵所能对他下的唯一一点定义也就只有：热爱金钱。

　　皮靴子一遍又一遍地摇晃手里的钱袋，闭着眼睛细细听着袋子里那些金币碰撞所发出的哗哗声，他的脸上立刻洋溢起愉悦的表情，脚步里的踢踏声也高昂了许多。

　　伊梵则裹紧了身上的衣服，默默感受着周遭的温度，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他觉得自己是从未有过的渺小。

　　眼前的景象仿佛与幼时重叠，也是在这条街，葛林里夫牵着他的手从街头行至街尾，这个慈祥的老人急切而严厉，似乎下定决心要把他积攒了半生的智慧在一夕之间统统灌输进他的脑子。当时的他还不明白，那突如其来的紧迫感从何而来，为什么老师总是匆匆赶来又匆匆离开，他好像从未浪费一秒，但时间却还远远不够。

　　成长的道路上从不缺少晃眼的风景撺掇人心，日日夜夜，他内心的疑惑已被堆放太久，久到如今想起也只能在那些不起眼的角落里寻得些许踪迹，而那浮尘一般的往事一旦被提起，竟还是鲜活如初。

　　皮靴子听够了，就把钱袋放进衣兜里收好，他宽大的手掌踏踏实实地捂着心口的那袋金子，此时才注意到伊梵的沉默：“你在闷闷不乐些什么？伊梵，我要是有这样大方的导师，做梦都能笑出声来，瞧瞧，这么沉的一袋金子，葛林里夫要真是个游方医生，他得到哪儿才能弄到这么多金灿灿的好东西啊。”

　　他的手又情不自禁地往胸膛上拍了拍。

　　对于他的满足，伊梵无法感同身受，他的胸口只有一个未愈的瘀伤，到现在呼吸起来也还是有些钝痛。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过去的十天里皮靴子不带他离开，明明牢门和守备对他来说形同虚设，路线和时机也把握地不能再好，但他就是宁愿陪着他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耗日子，也不愿意尽早解决这个简单的麻烦。

　　原来，皮靴子等的不是一个万全之策，而仅仅是一袋赎金，一袋琳娜绝对支付不起的赎金。

　　所以伊梵才说，他们之间从未有过那种叫做友谊的东西。

　　“喂，皮靴子。”伊梵突然停住脚步，他蓦地抬起头，眼前竟然晕上一层水汽，那眼神仿佛在说————其实他是感觉的到的，他心里早已隐隐有了些许察觉，只是他从未问出口而已，“你究竟有没有去看过琳娜，我要听实话。”

　　皮靴子凝视着这一片视域之中唯一的亮色，像是远山蒸腾的岚岚雾气，模糊了是非的界限，他那颗流浪的心早已在欺骗和背叛的放逐中积重难返，任何咒骂和报复也都无法将它的冷酷撼动分毫，无论是抵死不悔的坚持还是义无返顾的沉沦，他都已全然接受，所以眼前这点微不足道的质疑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我去了，真的。”他说完还不忘郑重其事地点了下头，指了指心口，“以金币的名义起誓。”似乎这样做，就真的能增加一点话里的可信度。

　　夜色更深了，葛林里夫焦急地张望着，还是没有看到伊梵的身影。他已经备好了马匹和行李，准备在天亮之前就离开。

　　漫长的等待总能把人的耐心和笃定渐渐磨光。

　　他空置的左手不自觉紧握成拳，那个穿着皮靴子的流浪汉真的可信吗？他会不会拿了金子之后就逃之夭夭？那么伊梵呢？伊梵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说，正承受着牢狱之灾？

　　纷乱的思绪让他莫名不安起来。

　　“葛林。”而这一声熟悉的呼唤终于把他从深渊中拖了出来。

　　“伊梵。”葛林里夫迎上去给了他一个友好的拥抱。

　　“葛林，在你面前我无法掩饰心中的疑惑。”伊梵从葛林里夫的怀抱中抬起头，“有些问题我必须从你那里得到答案。”

　　“我能理解你的疑惑，但是孩子，现在不是聊这些的时候，你必须马上跟我离开这里，赶往洛瑞斯提利斯。”葛林里夫安抚地拍拍他的肩甲，把手边的那匹马牵到他跟前来。

　　“洛瑞斯提利斯？”伊梵有些不可置信，“你的意思是我刚刚从牢狱之灾中逃脱出来，连回家报平安的时间都没有，就得赶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甚至还不能被提前告知理由，这太荒谬了，葛林，太荒谬了。”他感觉心中滞涨的怒气快要破闸而出。

　　葛林里夫惊讶于伊梵对待他的语气，这让他觉得自己的要求是那样的不可理喻，但是抛去惊讶，他还是竭力说服道：“相信我，伊梵，我需要你的帮助。”

　　他年迈的导师所特有的那种让人信服的力量正迫使他屈服，这正如一颗新生的幼苗面对眼前蓬勃的古树，他心甘情愿地臣服于那种力量，不仅因为那巨大的树荫能替他遮挡灼热的烈日，繁复的根须能匍匐伸展护卫他幼嫩的根茎，更在于他曾在这股力量的引导下寻找光明与希望，祈盼幸福和安宁。

　　葛林里夫知道他妥协了，又隐约有些不同寻常的怪异，但他没有时间细想，天快亮了。

　　伊梵翻身上马，他拉紧缰绳将斗篷的兜帽戴上。

　　皮靴子走上前特地避开伊梵，对葛林里夫说：“在你们离开之前，我想我有必要给您看一件东西，这对我来说可能只是一件小事，但是对您来说或许牵连甚广。”

　　葛林里夫离开的脚步顿住了，他看到那个穿着皮靴子的男人从衣兜里掏出一封信，暗红色的火漆封缄表明它来自洛瑞斯提利斯。

　　而信的内容，葛林里夫只看了前面几行就霎时白了脸色，他那被掩映在茂密胡须之下的嘴唇也不禁喃喃道出了希斯赛尔大公爵这几个字样。他早该料到巴德利的殷勤不是出于偶然，王城内遍布元老院的眼线，甚至远涉意特里安的边境。

　　皮靴子看了葛林里夫的表情就知道这封内容机密的信件又能给自己带来一桩好买卖。

　　“你想要什么？”葛林里夫将信纸叠好放入信封，封口上的火漆特意没有盖上任何人的印信，信上也没有署名，但这并不能彻底掩盖这封信的来路，至少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名单。

　　“金子。”皮靴子的要求简洁明了，“之前的五倍。”

　　“我没有想到你是如此贪婪。”葛林里夫对于眼前这个圆滑世故的流浪汉愈发没有好感，他对金钱的执着甚至超出公平的底线。

　　“不，大人，五倍的金子十分划算。”皮靴子看到远处的伊梵正回过头看他们，苍白的侧脸蒙上了一层更为深重的疑惑，于是他冲他微笑，喑哑的声线却吐露出令人胆寒的字句，“因为除此之外，我还会帮你处理掉所有不该知道这封信内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