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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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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二十三年五月,因为太宗突然驾崩,李恪终于回到阔别已久的长安。其实在返回安州这三年里,每逢新春佳节他仍要携眷属回京中小住,虽然每次这短短的十几天都被应接不暇的筵宴、应酬填满,可是每当离去时,他心里却仿佛总是充塞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深切的空虚。而这次赶回来参加父皇的葬仪,在长安停留的时间久了,他突然意识到,这座繁华雄伟的都城、这些衣着光鲜入时的人群,在他眼里已显得如此陌生,好像是他早已适应了安州鄙陋却安适的生活,与长安的一切竟真有些格格不入了。
父皇辞世之后,在这座到处汹涌着人潮、大唐疆域内最繁盛的都城里,还有什么人、什么事是值得他牵挂、惦念的吗?愔弟在他走后不久,也举家迁往蜀地赴任,每年他们两兄弟只能借过年之机在京中小聚。若说京城中还有什么人让他放心不下,那也只有高阳了。可是自辩机被处斩后,每见高阳一次,他心中的忧虑和叹惋便会加深一分。高阳已不再是他记忆中那副熟悉的模样,一个生机勃勃、恣意张扬的生命随着辩机的逝去而迅速枯萎凋零。她丰腴的双颊上曾晕满了娇艳动人的嫣红,而现在因日益消瘦而愈发凸现的颧骨上,是仿如鬼魅一般的青灰色;她的双眸中曾溢满了那样幸福满足的光芒,而现在她双眼中那两道犀利阴冷的寒光连他都不忍对视。虽然她的眼底再也看不到一丝一毫笑意,可是她却经常放肆地开怀大笑,与围绕在她身边那些被她视为男宠的英俊男子调笑,仿佛她的悲哀和空虚只有借笑声才能发泄出来。
更让李恪出乎意料的是,即使在刚刚继位的九弟护送父皇梓宫入昭陵下葬那天,在那样一个庄严、肃穆、隆重、悲戚的时刻,她却依然我行我素,毫无收敛,好像要用自己的张狂在所有前来参加发丧仪式的朝臣、皇族面前示威一样。
当六绋牵引的柩车、执绋挽士、挽郎、挽歌……白茫茫一片浩浩荡荡出皇城而去之后,李恪随着跪送发丧卤簿的众人一并站起,听着震耳欲聋的哀号声渐行渐远,快步走到准备上马离去的高阳身边,皱皱眉头望着她那身白色中晕染着淡淡粉红的衫裙,借着哭声的遮掩低声说:“高阳,你今日为何要如此妆扮而来?你难道不知道自己这身要命的衣衫,在一片白色孝衣中有多显眼,简直要算是鹤立鸡群了。”他似乎越说越气,责备的眼光又迅速扫过陪在她身后那两个高大、壮硕的陌生男子,接着压低声音说,“还有,今日这个场合,你怎能带着这些人公然招摇?你没看到刚才周围这些人鄙夷、责难、惊愕的眼光吗?你到底要怎样?是不是要看看九弟到底能容忍你胡闹到何种地步。”
“三哥,我不过是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了。”高阳的脸上掠过一丝难掩的兴奋,“今天实在是个喜庆的日子,我在心里诅咒了这么久,上天终于有了回应。难道你还指望我会为父皇辞世而痛哭流涕吗?”她再看看他微微泛红的双眼说,“不可能。自他把辩机从我身边夺走那一天起,我与他再无任何亲情,他——只是我的仇敌。”
“高阳——”李恪望着她的大眼睛,那双眼睛中正跳动着一丝愤恨的光焰。刚才的怒气渐渐被悲哀取代,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说,“高阳,都这么久了,你还不能忘记这一切吗?你心中的仇恨只会毁了你自己。”
高阳怔怔地望了他一刻,熠熠闪动的双眸很快黯淡下去,一句想也不想的诘问却忽然冲口而出:“三哥,难道你已经忘记无忧了吗?”
只这一句话便把他逼得哑口无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是呀,过了这么久,他尚且还徘徊在失去无忧的悲哀中,如何能要求她忘却心中唯一的爱恋呢。只是,她与他不同,她选择的,似乎是一条因悲哀、因仇恨而自驱毁灭的路。他深吸了口气,还是忍不住诚恳地说道:“我不是让你忘掉这一切,只是想劝说你不要把自己心中的仇和恨都毫无顾忌地昭示人前。现在主宰大唐天下的已经不是父皇。以前无论你再怎样荒唐,父皇对你毕竟还有一丝亲情,始终都会网开一面。现在呢,我不敢保证九弟也会同样容忍你的胡闹。”
“你说李治不容忍我的胡闹吗?”她忽然又露出嘲弄的笑容,“那还不如说是长孙无忌不想容忍我呢。三哥,你难道不明白吗?李治登基以后,这天下就再也不是我李家的,还不如说是长孙家的更合适。你等着瞧吧,我的诅咒再也不会错,李治这个蠢才,迟早有一天会把天下都丢掉。”她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了,出神地想了一会儿才带着几分突如其来的激动和迫切说,“三哥,你想过没有,与其等着李治把天下丢给长孙无忌,还不如由我们取而代之,如此一来,至少还能保住李家的天下。”
李恪的脸色猛地一凛,严厉地瞪了她片刻才低声说:“高阳,你是真的有几分疯狂了,但愿这疯狂不要害了你。”说完他便不再多说一言,转身匆匆上马回府了。
虽然距发丧葬仪已经过去了十几天,可是现在李恪静静地坐在寝殿之中,再想起高阳当时说过的那番话,心中还是涌动起莫名的紧张和深切的忧虑。他一手下意识摆弄着放在几案上那份明黄色缎面的御诏,略显得有些茫然若失的目光则一直停留在庭院中那两株高大的梧桐上。
除了那个疯狂的提议,高阳的话未尝没有几分道理。九弟登基了,过完新年,连年号也将改为永徽元年,属于父皇的时代是要彻底终结了。可是九弟那略显柔弱的肩膀,真的能担当起如此重担吗?几次在宫里觐见,他都发现高坐于御阶之上的李治,在望着阶下默然伫立的文武百官时,眼神总显得如此游移,如此不确定,丝毫看不到父皇当年自信、笃定的神采。那么出自他口中的一道道谕旨,又有多少是缘于他的本意呢。紧邻御阶肃立的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已经象一堵无形的墙,把他和其他朝臣阻隔起来。想起以前父皇曾说过的话,他曾经一力调和的阴阳平衡,此时也毫无疑问被关陇世家的再次壮大而打破。
那自己面前这份御诏呢,究竟又是出自谁的授意?加封他为司空,改授梁州都督;为他头上加戴一个虚空的至高无上的官帽,却把他的任地由江北迁到了江南。他情不自禁摇摇头,嘴边露出了揶揄的笑容。看来无论是九弟还是长孙无忌,谁都不想让他在京城久留,只想把他远远地打发走,离长安越远越好。也许下次,他的任地要远远地南迁到岭南了。想到这些,他脸上那抹揶揄的笑容仿佛更深了。其实,安州也好梁州也好,江北也好江南也好,对他那颗无依无凭的心来说,并没有多少差别。他对长安城再没有什么留恋,到哪里赴任又有何区别呢,他巴不得能快点躲开这个是非、权谋的漩涡。
他一直在寝殿里神思恍惚地想着,直到青玉带李愔走入殿中才打断了他的思绪。李愔看到他尚未更衣,一直在殿中呆坐,不觉有些奇怪地问:“哥,你怎么还不赶快换好朝服,一会儿我们不是要去芙蓉苑吗?”
“唔。”李恪听到弟弟的话,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来看看他们,这才想起今日正是中秋。那天在太极殿内,九弟在众兄弟面前向他颁下御诏时,不是亲口说过要趁中秋这天在芙蓉苑宴请诸兄弟,为即将远离京城赴任的兄弟送行吗,他怎么就差点忘记了呢。
被弟弟一句话提醒,他急忙站起身来吩咐青玉为他更衣,然后便匆匆随弟弟一起赶往曲江池边的芙蓉苑。
他们兄弟刚刚跨入芙蓉苑高高的院墙,一个身着甲胄、手持长戟的禁军守将一眼瞥到,立刻笑逐颜开地赶上来见礼。李恪只觉得帽盔下那张满脸络腮胡须的脸有几分面熟,皱着眉想了片刻,忽然忆起这原来就是当年征讨高丽时,将他从敌军阵中奋勇救出的军曹薛仁贵。当年因为他救护吴王有功,更因为太宗赏识他的勇武之气,高丽之役以后,他便被破格擢升为玄武门守将。
李恪想起这些,情不自禁微笑起来,对他轻轻点点头说:“原来是薛将军,久违了。薛将军自被升为玄武门守将,虽常处宫禁,可玄武门并非在下等出入宫禁之门,若要与将军相见,反而变得不容易了。”
“是呀。”薛仁贵也赞同地点点头,“况且殿下常年在外,要想在京中与殿下见上一面,委实不易。自征讨高丽归来,末将心中也着实记挂着殿下。”当年在辽东之时,薛仁贵只是个身份微末的军曹,可是李恪感念他的救命之恩,也喜欢他朴实爽直的性格,不仅对他以礼相待,平易中还时时露出几分敬重。就连太宗能将他破格擢升,其间也有李恪不小的功劳。因此这个憨厚的汉子一直牢记吴王的知遇之恩,每次见到他都情不自禁露出发自肺腑的热诚。
薛仁贵陪着他们穿过门口的高大牌坊和镌刻着飞龙的影壁,看到给事太监急匆匆地迎上前来,才朝他们拱拱手、告个罪,转身回去了。
李恪兄弟随着太监向苑中深处的含风殿走,一路上静悄悄的,轻易看不到太监和宫女的身影。看来九弟心中一样明了,父皇才刚刚下葬,今日即使仅是兄弟小酌,也不宜搞得过分张扬。此时天气转凉,湖中的芙蓉早已谢尽,可是湖边密密栽满的木芙蓉却开得绚烂无比。大朵大朵的芙蓉花掩映在绿叶之间,水红色的花瓣如绸缎、如丝绒般光滑,在苑中琉璃灯盏的照耀下,把中秋夜晚点染得分外娇艳。
含风殿是建在湖边的水榭,酒宴铺排在这里,显然是为晚间赏月这里景致最佳。他们到得晚了,走入殿中时,众兄弟已经齐聚,在左右两排矮几边依次坐定,簇拥着正中间一身金黄色袍服的李治谈天说地。右边那排最上首两席仍空着,显然是留给他们兄弟的。李恪与弟弟在殿中跪拜行礼之后,又再三告了迟来之罪,然后才在空着的席间坐定。
李恪此时扬起头来,刚想把殿中诸兄弟扫视一番,目光却迎面遇上了坐在正对面的长孙无忌,此时他也正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目光相遇之后,那张木然的脸上居然露出难得一见的淡淡笑容。李恪刹那之间有几分愕然,目光飞快地在殿内扫视一圈,席间全是他们李氏兄弟,长孙无忌似乎是今日唯一的陪客。
李恪不觉把目光转回居于中央的李治身上。才刚过弱冠之年的李治看上去比实际年龄稍长一些,也许今日他面对的都是手足兄弟,因此不似往日凌驾于朝臣之上那般拘禁,脸上带着轻松自然的笑容,一改平时强装出的沉稳。
李治见兄弟均已到齐,擎起几上的金酒盏,敛起笑容朗声说道:“朕刚刚恭送父皇梓宫安葬归来,按说此时本不应贪酒宴之欢。只是今日本是中秋,几位兄弟很快又将离京远赴任地,所以朕才决定邀诸兄弟在此小酌,既庆佳节团圆,又表送别之意。想来父皇在天有灵,也不会因此怪罪朕行事不恭。”他说到这里,目光不由自主飘向长孙无忌,可是长孙无忌却并没有看他,双眼一直停留在面前的酒盏上。
李治深吸了口气,把目光重新转回前方,点点头又继续说下去:“朕登基不久,执掌大唐江山,理政时常感身上担子沉重,因此还需诸兄弟一力辅佐。特别是远离长安赴任的兄弟,助朕治理一方天下,更是功不可没。朕就借今日这个机会,先敬大家一杯酒。”
李恪稍感意外地看看九弟,开场这番冠冕堂皇之辞,也是出自长孙大人授意吗?不过他不想纠缠于这无足轻重的小细节,和其他人一起举着酒盏谢了恩,然后便把盏中辛辣无比的烧酒一饮而尽。
酒宴开席,一队太监鱼贯而入,把一碟碟精致酒馔和时鲜瓜果送至席间。李恪端起锡酒壶,正要注满面前的酒盏,李治忽然倾身朝向他这边说:“三哥,前日听你入宫时说,过了中秋便打算启程。此去梁州人地生疏,三哥行前万望准备妥当。”
李恪看看他关切的眼神,不由得点点头说:“多谢皇上,臣已把一切打点妥当,只等节后就要启程。也许臣离开都中日久,现在回来住了几个月,竟有些不习惯呢。”
李治听完他的话,忽然又叹了口气,继续放低声音说:“父皇在世时,曾多次在朕面前称赞三哥的治世之才,只看三哥这些年把安州一地管理得井井有条就知父皇所言不差,其实朕真希望能把三哥留在身边,理政治国,必定能助朕一臂之力。”
李恪不解地望着他,也不知他这番感慨是出自真心还是故作姿态。他刚想说两句谢恩的话,对面席上正与李恽闲谈的长孙无忌突然转身插进来说道:“皇上此言差矣。殿下的才德与忠心,朝中人所共知。唯其如此,才不必把殿下留在身边,日日受圣上和百官监督。助皇上治理一方百姓,职责同样重大,授以可以信赖的手足兄弟,不是再恰当不过了。”
李治听了呐呐地点点头,沉默着又饮尽一盏酒便不再说话。李恪望着长孙无忌那张含笑的面孔,忍不住也笑了起来,不过却是充满嘲讽和揶揄的笑意。
长孙无忌并不理会他笑容中的讽刺,继续望着李治说道:“皇上,臣知道今晚酒宴只是兄弟小酌,皇上不愿过分铺张。不过这毕竟是中秋酒宴,岂可无歌舞助兴。所以臣不敢惊动内教坊,只让人从城中教坊内找来些乐伎、舞伎,以舞乐愉皇上和各位殿下雅兴。”
“好,那就召他们出来吧。”李治似乎因他刚才插话有几分扫兴,对舞乐助兴并没显出什么热情,只是无情无绪地朝他点点头。
长孙无忌对站在身后的太监低声说了几句,那太监便点点头退了出去。没过多久,殿外忽然响起有节奏的鼓声,随着咚咚的鼓点,五个身姿娉婷绰约的舞伎出现在殿外通向水面的石台上。其中四个舞伎穿着同样的白色衫裙,披着长长的银红色披帛,每人手中怀抱一面琵琶,一边随着鼓声旋转舞动,手指一边灵巧地拨动弦索,奏出清脆圆润的曲声。中间那个舞伎却与他人不同,头戴绣花卷边虚帽,帽上镶着珍珠,缀下数串闪闪发光的小金铃。一身薄透的紫罗衫,纤腰窄袖,身缀银蔓花钿,脚上的锦靴同样缀着许多金铃。她踩着鼓声、弦索的节奏舞动,婉转绰约、轻盈飘逸,金铃叮叮、锦靴沙沙,来去如飞燕惊鸿般灵动。
李恪心不在焉的目光落在中间那个顾盼流转的舞伎身上,可是待隐约看清她的面容之后,却顿时如五雷轰顶般惊呆了。那个在旋转中不停地一闪而过的身影,帽檐下那张清丽的面孔,面庞上那对妩媚的杏眼,连眼中闪烁出的娇俏光芒,都与无忧毫无二致,不是那个囚禁之后被折磨得走样的可怜兮兮的无忧,而是正处在幸福的爱恋之中、美丽到极致的无忧。
“无忧——”李恪情不自禁低语着,双眼一动不动紧紧盯着那个紫色的身影,双手无法抑制地轻颤起来。他专注地望了一刻,忽然把酒盏扔在桌上,控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就要站起身来冲上前去。可是才刚刚欠起身子,他顿时清醒过来,双眼虽然还恋恋不舍地凝望着那一团越转越快的紫色光影,却颓然坐回了席上。
这怎么可能是无忧,她明明已经在岭南被时疫夺去了生命,有萧翼和青玉两人为证,他还怎能痴心妄想她仍活在人世之中。况且数年过去,即使她没有死,被流徙的困苦折磨,又怎可能还如他记忆中一样年轻、一样美丽。
虽然他在心里一再试图说服自己,可是当这曲柘枝舞结束之后,当她们鱼贯从石台上退下,换上几个少年演出胡腾舞时,他还是飞快地朝殿内逡巡一圈,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石台之上,便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来从偏门溜了出去。
那几个舞伎正跟随一个太监顺小路迎面而来,显然是要被带到含风殿边的水阁内歇息。太监和几个舞伎看到他纷纷停住脚步躬身行礼,李恪此时却全然顾不上这些,目光仍然停留在最后那个紫衣身影上无法移开。虽然她此时半垂着面孔,借着苑内恍惚的灯影和初升圆月的月影根本无法细细辨认她的面容,可是他就是觉得那面庞的轮廓和身形看在眼中是如此熟悉,让他无法不心生错觉,以为无忧就在眼前。
直到他们起身离去,他才终于从恍惚中惊醒,急切之下一句话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姑娘且留步。”
那个紫衣身影顿了一下,仿佛犹豫片刻才慢慢转过身来,无忧——属于无忧的熟悉目光落在他身上。“殿下唤我有何吩咐?”
“无忧,无忧。”这目光不由得使他再次恍惚起来,喃喃低语着,直到她流露出越来越狐疑不安的神色,他才猛地吞下一口唾沫,强自抑制着涣散的心神说:“在下只是想请教姑娘芳名。”
也许因为这姑娘身处教坊,对李恪如此唐突的发问早已见怪不怪,因此并没有太多惊诧,好奇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大方地说:“我叫韵奴。”
韵奴,李恪默默咀嚼着这个名字,心底却忍不住弥漫起深切的失落。他再看看面前的紫衣女孩,那清澈纯净的眼眸、光滑细致的面庞、若隐若现的梨窝、娇艳柔润的红唇,无一不是他熟悉至极的模样,又无一不显得如此陌生。天下怎会有一个女孩与无忧如此相像,简直象在一个模子中刻出来一样。这是上天要故意捉弄他吗?失去无忧的哀痛,在这个与她如此相像的女孩面前,突然变得无比尖锐鲜明起来。他的眼神中渐渐流露出难以言喻的痛楚和绝望,朝她挥挥手低声说:“没事了,你快去吧。”
那女孩似乎被他勾起了满腔好奇,又莫名其妙地望望他,终于转身追着同伴去了。
李恪回到席间,周围似乎没有人留意他短暂的失踪。他坐下以后,被扰乱的心绪却再也无法平复。他一边望着石台上的舞乐,一边不由自主灌下一杯杯呛鼻的辛辣烧酒,只为冲淡口中一阵阵翻涌上来的苦涩。可是他心中的苦涩,与烧灼般的烈酒混杂在一起,带着满腔血气不停地冲上头颅,让他的神思变得更加恍惚了。
一曲刚劲的胡腾舞终了,清越、妙曼的琵琶独奏忽然响了起来。李恪正瞪着迷离的双眼望着空空的石台出神,那个酷似无忧的身影忽然又出现在台中。这次她身边没有舞伎相伴,独自一人身着月白色的修长舞衣,随着轻柔的《绿腰》曲舞动起来。那个石台上的白衣身影,伴着轻盈妙曼的琵琶曲,长袖飘飘、衣袂翩跹,如白雪萦风飘舞,似鸿鸟举翅欲翔,映着台下波光粼粼的水面和柔和朦胧的月影,宛如轻灵柔婉的月中仙子一般。
李恪默默凝望着台上的身影,眼中的身影飘摇着,仿佛幻化成另一个身影,他心心念念难以忘怀的身影。他在恍惚之中灌下越来越多的烧酒,那个远远的身影渐渐模糊,热热的泪水却突然不受控制地涌入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