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海）百年》流云落月

2、箫

　　那夜拾得那婴孩时，他身边别无他物，唯有一柄短箫，佛者自第一眼见到，便觉得颇具眼缘。
　　后来，他将它置于书案一角，日日拂拭。
　　犹如百年之前，那些遗落了时光的过往。
　　那时的他刚来到此地，手中也曾有过一柄短箫，虽非稀世之材，也非名家之作，但佛者却善加珍惜，不敢有丝毫损伤，其细致用心，如同对待挚爱之人。
　　在那些岁月，无数个慢慢长夜里，佛者修禅入定，或抄阅金经，均有那物相伴。
　　直到有一日，佛者在长久的禅定中醒来，发现那箫也终于承受不住流光的耗损，裂开了一道伤口。
　　佛者自问，若他如是这般，仍是留不住心头所思所欲，那这百年执着，当真不知所谓了。
　　次日，他便将那柄短箫埋入山林深处，从那以后，它便消失无踪。
　　然后便是匆匆百年，往事稀微，如果不是眼前此物，他也不再记得自己曾也拥有那么一段过往。
　　佛者心头泛起涟漪，他转头看了一眼床榻上陷入熟睡的人，默然垂目。
　　窗外，夜色如画。

　　远不及一月之期，隐居的佛者却又下山而来了。
　　镇上的居民再一次骚动起来，不止是因为佛者的频繁来访，更因为这次他们看到那人怀里抱着的，是一名一岁左右的孩童了。
　　那孩童穿着刚买的衣服鞋袜，头上已生了些灰发，一路东张西望，见到心喜之物便手舞足蹈，惹得佛者一阵皱眉。
　　“海潮，再顽皮就不带你回家了。”
　　只淡淡的一句话，孩童便乖乖缩回佛者的怀抱，只露出一双明亮眸子回视路人闪烁好奇的目光。
　　佛者也不意外外人的惊动，他同样不明白，当日安置在自己身边的婴孩，为仅仅几日过去，便已成为了一岁多的模样，昨夜还踢开了毯子爬下床来，趴在自己打坐的蒲团之旁睡了一宿。
　　但既然留下，便该担起责任。
　　佛者曾对着自己四面漏风的厨房思索了一个早晨，最终得出一个结论，出家人生活简朴纵然无碍，但对于正在成长期的孩童却不能如此对待。
　　一心既定，佛者作风便是雷厉风行，所缺所换之物，尽在此行买好了。

　　回山前，佛者又来到那茶摊之上。
　　“这……”老板不免仔细打量了一番，“这就是大师前几日带来那名的孩儿？”
　　“然也。”
　　“可观他形貌，至少也有周岁了”
　　“三天前他尚是婴儿。”佛者面无表情的说道。
　　老板心想，不愧是见多识广的高人，这般超乎常理之事，也只有他才能坦然以对。
　　也不知为何的笑了一笑，老板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了一盘糖果，放到佛者面前，小海潮顿时双眼放光，伸手就想抓一把来大快朵颐。
　　“停手。”
　　佛者立即将幼童抱开一步的距离，点着他的额头说道：“不可随便拿他人之物。”
　　老板连忙摆手，眉开眼笑道：“无事无事，小孩子喜欢的就是这些东西，就当我送给他的见面礼吧。”
　　似乎听懂了这话，小海潮一脸期待的对茶摊老板挥舞小手，全然无视佛者掌中茶杯上一道片刻前还没有的裂痕。
　　老板满脸堆笑：“大师，耐心，要有耐心啊。”
　　佛者无奈，只得上前谢过，再轻轻抓了一把递来。
　　“下不为例。”
　　满心欢喜的接在怀里，随即“吧唧”一口亲到佛者脸颊上。
　　天地俱静，在场两人均是一愣。
　　“这孩子果然与你很亲近。”首先回过神来的茶摊老板不由自主的说道。
　　而佛者只是淡然的用袖口擦了擦脸颊，然后留下茶钱，抱着那正一颗一颗努力吃着糖果的孩童，离座而去。
　　望着那渐渐远去的玄色衣裳，老板无法抗拒内心激动的心情。
　　要是他没看错，向来严肃自持的佛者，方才的确勾起了嘴角。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他确实笑了。

　　傍晚时分，林间落叶无声，然后，有人沉重的脚步踏破这片宁静。
　　一身挂着大包小包的衣物和各色补品，再加上蹭在身上那个吃饱喝足睡得正香的人形物体，佛者觉得比往日累上十倍不止。
　　远远的看到了此行的终点，他索性运功一掌推出，将那些包裹尽数丢在门口。
　　稍觉轻松的揉揉酸痛的手臂，佛者抱着熟睡的稚子回到屋内，然后轻轻将他放在床榻上。
　　甫一离开温暖的怀抱，小海潮就一脸不满的醒来，他注视佛者的双眼，从那温软布料中爬起来。
　　他张开了双手，跌跌跄跄的走向佛者，嘴里喃喃说道：“抱……抱……”
　　佛者先是一愣，然后讶然失笑。
　　他亦伸出手，托住对方左摇右晃的身躯：“来，继续走走看。”
　　依靠在他双手间的孩童，仰面灿烂一笑，一字一句的说道：“一页书，抱……”
　　那瞬间，佛者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有一闪而逝的心惊掠过胸中。
　　“你说什么？”
　　孩童也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只得怯生生的回答。
　　“一、一页书……”
　　“你怎会知晓这些？”佛者语气中的温度瞬间下降到零点。
　　小海潮被这陡然而起的变化吓得一抖，手中一滑，踉跄着摔下床去。
　　“小心。”
　　眨眼间，清楚的思考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脑中，惊觉自己正在为难一个只有周岁的孩童，佛者连忙将他重新抱起。
　　“别怕……”
　　一边用手抚着那人的背，一边重新整理已纷乱的心绪。
　　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但他无意逃避面对。
　　佛者低头，看到对方被摔红的鼻头微微抽动，水汪汪的双眼看着自己，然后掉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