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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荫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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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过后,江福宁便成为了王彗的保镖。
王彗醒时,她也醒着,王彗睡着时,她更清醒百倍。
王彗得了便宜还卖乖,总瞧着一脸土色的江福宁揶揄,“这般警醒,姑娘是有多怕我死了,再没人能救你?”
江福宁平素不爱玩笑,握着剑,把头偏向一边。
被王彗吵得烦了,才恹恹说了声,“对。”
王彗委屈,细长的眼笑成了两条缝,“江姑娘不喜欢我?”
“……”
“我好像没得罪过姑娘吧?”
江福宁依然不做声,她并非讨厌王彗,只是仍对他忌惮,眉头皱了皱,提着茶壶给王彗倒了杯暖茶,“喝水。”
喝水,总能堵住他的嘴。
王彗心领神会,接过了,“谢谢。”他语气轻飘飘,惨白的脸被水的的热气氤氲,显出一丝湿润的绯红来。
虽蓄着胡子,仍能看出这人生得极好,也养得极好。
从那瀑布般垂顺的乌发,到细致到指尖的皮肤,王彗虽是男子,却比江福宁这姑娘还柔净得多,江福宁瞧着,心中不由漫过一丝好奇,可很快,又压下了。
王彗来历不明,她知道多了,并非什么好事。
“你们剑客瞧不上毒师,总说用毒阴损,其实不都一样,谋财害命罢了,”王彗倚在床上,慵懒地支着脑袋,目光扫过窗前全身紧绷的江福宁,仿佛蓄势待发一般,她瞧着楼下冷寂的小巷,紧张的神情一刻也无法放松,“江姑娘,你从前是伺候什么主子的?”
江福宁转过头来,有些疑惑。
“我想,能请得起江姑娘这样优秀的随侍,你的主人必然来历不凡。”
这人的话太多了,且每一句都暗藏玄机,正如江福宁不信任王彗,王彗何尝不是在反复试探她,江福宁沉默片刻,弯了弯嘴角,“咱们只是做生意,没必要真的推心置腹吧。”
王彗听了,流露出一丝失落,解释道,“我打听姑娘,并没有恶意,只是喜爱姑娘,想更了解姑娘罢了。”
江福宁满身恶寒,抱剑的手又握紧了些。
“对了,上回你还没告诉我,究竟是哪位少侠能令姑娘钟情,就算中了忘忧散,也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爱上他,这长情感天动地,着实令人佩服啊。”
江福宁脸色铁青,忍无可忍,正要教训他,却听门板一动,被人扣响,“王公子,在么?”
声音清冷深沉,好似古刹里忽然鸣响的一鼎寒钟。
江福宁立刻握实了剑,靠近门口,却见王彗直起身子,朝她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韦先生?”
“正是。”
王彗神色一亮,从床上下来,亲自去开了门,将那人迎了进来。
这韦先生四十岁上下,尖眉细目,神色凝沉,穿褐色长袍,腰间挂着黑青两色佩玉,一身衣裳不甚打眼,质料却十分矜贵,进来见了江福宁,立刻朝王彗问,“这位是?”
“自己人。”
韦先生仍怀疑地看向江福宁,不甚放心。
“前两天卫家派人追杀,还好有这位侠士仗义相助,”王彗朝江福宁吩咐,“劳烦江大侠在门口守着,莫让他人打扰了。”
名为守卫,实则是为了将她支开。
江福宁颔首,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她始终低着头,没让那韦先生看清自己的面目,因为她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在此处见到太子娄少宏的人!
这韦先生,正是娄少宏身边的一名谋士,与江福宁有过数面之缘。
他怎么会来悦来客栈,又怎么会和王彗扯上关系……
江福宁走到门边,那两人声音放得极低,隔着薄薄一层门板,竟连只言片语也听不见,她满腹狐疑,却不想打草惊蛇,只得在门前安心守着,直到两盏茶的时辰过后,韦先生出来了,与她淡淡一笑,负手而去。
江福宁回了房,露出些许愤懑,“这人什么来头,竟还要怀疑我。”
王彗一愣,而后笑着解释,“我的一个老友,得知我在都中,特来探望我的。”王彗看起来心情大好,前几日的幽闷一扫而净,眼里有着异样的光彩。
“你如今处境艰难,就不请老朋友帮帮忙么。”
王慧摇头,走到窗边,望着韦先生钻进马车,渐行渐远,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笑容,“还不到时候,不过,快了。”
时到傍晚,万家炊烟升起,小巷里空气不畅,窜进缕缕烟气,王彗忍不住咳嗽,关了窗,见江福宁似有心事,便问,“怎么了,江姑娘?”
“我只是在想,是不是又上了你的当。”
“此话何解?”
“你说要替我解毒,可无凭无据,而我每日保护你,却是实打实地以命相搏,”江福宁的手搁在剑柄上,习惯性地握紧了,又缓缓松开,“我不知道你那老友是何来路,却看得出此人不凡,你大难临头,仍不想将他牵扯其中,可见那个要杀你的人有多可怖。只怕,我活不到正月十五,就要先成了你的替死鬼。”
江福宁怀疑道,“还是,你早就这么打算了?”
王彗大冤。
扶着桌子坐下,“江姑娘这想象力,不去说书太可惜了。”
“你不是这样想的?”
“不是,当然不是,”王彗手中茶盖拂过茶碗,吹去一层热气,他沉默片刻,神色有些凝重,“他帮不了我,也没人能帮我,除了你。”
王彗抬头,清隽的脸上血色褪尽,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丝丝悸动,有克制的苦楚,还有一丝拼命按捺的疯狂。
“不,就连姑娘,也不是真心帮我的。”
这话有如一根小锤,轻轻敲在了江福宁的心上。
不重,只是听来有些酸楚。
江福宁走到桌前,坐下了,两手交叠,露出些许悔意来。
王彗瞧着她虎口厚结的老茧,生在纤纤素手上,令人惋惜,心中有了一股莫名的怅然,“姑娘知道,我这一路来得罪了不少人,想要安身立命,如今唯有依傍大树,求得贵人荫蔽。我这朋友有个位高权重的主人,可保我一世平安,只是……”王彗眉心一跳,忽然停下了。
他已经说得够多了。
不,是说得太多了。
“算了,不说这个了,姑娘放心,你是我的恩人,我绝不会用对付他们的方式对待你。”
他们,谁是他们?
江福宁想,是那日客栈里的三名武夫,还是此前,死于王彗之手的伤患,或者,还有其他人。
她瞧着王彗的眉眼,隐隐觉得熟悉,“……你究竟是谁?”
似乎,他们以前见过。
王彗诡秘地笑了笑,“姑娘都不肯以真名示人,为何还要打听我呢?”
江福,王彗。
真是太好笑了。
王彗累了,又回到床前倚着,他身体向来不好,这一身伤不知要养到何时,闭上眼睛,闷咳了几声,“江姑娘回去休息吧,我醒着,不会有事。”
方才见到韦先生的喜悦转瞬即逝,王彗眉宇间只剩疲累。
他仿佛早就该被这疲累拖垮了,一直强撑着,只为了看不见光明的来日,或是胸膛里的一团火。
“好。”江福宁提着剑,踱出房门,她本想说些什么,可随着房门关紧,将那孤零的身影隔绝,刹那的念头便立刻熄灭了。
此番旁敲侧击,想问出王彗和韦先生是什么关系,如今,算是有了结果,王彗所说的那个贵人,恐怕就是韦先生的主子,太子娄少宏了。
可娄少宏并非明主。
上一世,这位烜赫一时的太子在珣王登基后,于流亡途中被暴民袭击,死状凄惨,而娄少宏手下百名门客,无一不被新皇重罪论处,侥幸逃脱者寥寥无几。
重生以后,许多事与前世大有不同,如今时局天翻地覆,不知这太子殿下的下场又会如何。
王彗前途叵测,却满心攀附,而娄少宏多疑暴戾,又岂能轻信于他?
江福宁与王彗萍水相逢,谈不上什么交情,此时却不免恻然。
只是,这些话,半个字也不可对王彗提及。
王彗这条毒蛇,稍不留神,就能咬到自己手上。
她不能,也不敢。
十五日转瞬即逝。
王彗宠辱不惊,受着江福宁的照顾,依然能病得歪七扭八,高热难退。
午后他服了药,将肺中黑血咳了个干净,神思弗一清明,便又要胡言乱语,“江姑娘,我后悔了,不如你先告诉我你真名叫什么,我再告诉你我的?”
江福宁立在窗前,凝目看着桌前烛影,一动不动地,仿若只是一尊石雕。
听了问话,总算歪了歪脑袋。
这几日她清减许多,哪怕身上罩着裘衣,也能瞧出单薄来。
这一歪头,头上那一揪发冠也跟着歪了歪,瞧着有些俏皮,“好啊,实不相瞒,我本名江翠花。”
“哦,好名字,”王彗感叹,“翠绿的花,象征生机勃勃,又很美丽,正衬得姑娘这般玉质兰心的小美人。”
江福宁笑了笑,浓须后的素白小脸现出无奈,“哦,谢谢公子夸奖。”
“你不想问问我的?”
“不想。”
这十五日来,王彗每日都要换一个假名字,他大概是闷出病了,房里又只有两个活物,便只能拿江福宁寻开心。
江福宁暗自叹气,好在,是最后一日了。
她早买来两身新行头,自己那身换上了,另一套就搁在王彗床头。
王彗算好了时辰起来,换上新的霜色袍子,整理仪容,戴正发冠,脸色虽还有些憔悴,却仍称得上是焕然一新了。
少年锦荣肃服,带着他胡子拉碴的护卫江福宁,早早等在了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