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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鬼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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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刚过,就有马车来接人了。
小雪轻落,车盖上薄薄一层。
等到了重兴茶楼门前,许是因为此地人气兴旺,也不觉得冷了。
江福宁跟着王彗上了三楼雅室,室内香气熏人,韦先生正隔窗往外瞧着,衣衫华丽,背影佝偻。
王彗走上前,问,“韦兄,如何了?”
韦先生转过头来,目光在他和江福宁身上打转,“一切顺利,都照你说的安排了。”
二人坐下,江福宁自觉走远了些,在门口守着。
这儿离皇城不远,因着晚上有灯会和烟火,街上早就聚满了人,临街的店铺生意兴旺,尤其视野好的店家,早早就被订满了。
重兴茶楼的位置尤其好。
出去不到一里,就是长乐门。
江福宁踱到一侧窗前,忧心忡忡地望向长乐门城楼,她隐隐觉得,王彗他们的计划与这灯会有关。
可……究竟是什么呢……
“贤弟,主上说了,只要这回事成了,就将贤弟请到府上奉为上宾,从此再无怀疑。”韦先生赧然,他与王彗虽为故交,可王彗出身卑贱,性情又乖戾,莫说太子殿下不信任,就是自个儿对他也总存着三分戒心。
王彗淡淡一笑,“理当如是,先生不必介怀。”
蓟都不比江湖,处处讲究门第背景,人情冷暖王彗见的多了,怎会放在心上,与韦先生漫不经心地寒暄着,余光望见角落里的江福宁,见她心事重重的凝着眉头,不知觉得,便弯了唇角。
手指轻敲桌子,门外有奉童进来,王彗目光瞧着江福宁吩咐,“给那位大侠拿份点心,再上壶好酒。”
奉童珠圆玉润,苦着脸道,“公子,咱们这是茶楼,哪儿来的酒啊。”
王彗从袖中掏出一块碎银,语气温温柔柔的,“去对面酒坊买。”
奉童眼睛一亮,忙双手接过银子,颠了颠,收进怀里,只片刻功夫,酒菜上齐,全搁在了江福宁面前的小案上。
江福宁拨弄着碟子里花样繁多的点心,望了王彗一眼,王彗回以微笑,便接着与韦先生交谈起来。
这芝兰玉树的小公子,几经波折,如今将要得偿所愿,心情当是极好的。
只是,与王彗的胸有成竹不同,韦先生始终忐忑,握着热烫的茶杯,几次询问,“当真妥当么……”终于,又喝干了一杯茶,忍不住道,“若中间出了什么岔子,追查到咱们身上,别说珣王那边,就是武延侯府那个姓霍的小崽子也饶不了咱们。”
江福宁动作一僵,手里的核桃酥无意识地捏碎了,缓缓放回了盘子里。
珣王?!怎么又和珣王扯上了关系。
珣王,小侯爷,徐陵……
难道……
江福宁忽然想到,如今他们所在的这条街,正是蒋宛师公每日上朝的必经之路,今日傍晚,那西楚的公主从蒋府出发,也要走这条路入宫,陪同圣上观赏焰火。
王彗和韦先生的目标,难道是西楚公主?!
“贤弟,你那鬼火可靠么,如今冰天雪地,只怕火势衰微,成不了事啊,”韦先生身子前倾,朝王彗小声道,“而且,听说这回霍焉派了手下最得力的人保护,万一被他们发觉了,那可如何是好。”
韦先生越想越怕,几乎想要扔下王彗,自己先走算了。
王彗见他如此怂包,面色微沉,也不辩解,手指轻捻袖口,也不知捻出了什么,轻轻洒落在木桌上。
而后起身,走远了些,韦先生不明所以,刚想发问,却见桌上一团黛色火焰无中生有,如同幽冥鬼火,荧荧发亮。
韦先生诧异,“这……”
王彗笑了笑,“先生用水扑灭试试。”
韦先生将信将疑,正好手边有一壶新茶,便举起来缓缓倾倒在那火焰上——
霎时间,如同火光爆裂,茶水所到之处火势反而更盛,四下飞溅,喷溅到韦先生身上,引得这半老头子惨叫连连,衣上瞬间多了几个烧漏的窟窿。
好在只是几缕飞沫罢了。
烧尽了,桌上一片狼藉,水渍、黑渍黏污一片,韦先生脸色惨白,退坐到一边,几个侍童闻声进来,被他羞恼地挥退了。
王彗问,“先生这回信了?”
“妖术,真是妖术,”韦先生惊魂甫定,不敢轻易靠近王彗,“你卫家世代行医,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妖怪?”
“卫家……”
仿佛好久没有听到“卫”这个字了,王彗刹那恍惚,唇边逸出微妙的笑意,“卫家与我有何干系。”
韦先生自知失言,不再说了,坐稳了,摸着衣上的窟窿踌躇。
王彗走到窗前,与江福宁一并站着,他素来敏锐,早就察觉到江福宁的异样,漂亮的凤眼斜睨过来,温声问,“江姑娘在想什么?”
“没什么,”江福宁心中暗忖,此事恐殃及徐陵,得尽早告知于他,只是,该如何脱身,“你脸色不错,看来是好些了。”
王彗道,“多亏了姑娘细心照顾。”
“那就好……”江福宁见韦先生不时瞧着自己,眼神仍十分戒备,便道,“我看我还是出去吧,留在这儿,你们说话也不方便。”
“不用,姑娘别见怪,”王彗在她耳边低笑,“韦先生谁都怀疑,不用在意他。”
江福宁却管不了那么多了。
眼看天色渐沉,街上越发喧闹,不知几时公主的车辇就要经过,想想,再没工夫与王彗周旋。
她扯开嘴角,提着剑便往外走,“我的脸皮可没那么厚。”
王彗还想拦她,手没伸出来,人就被江福宁攮到了一边。
他一个趔趄,堪堪扶稳了桌子,正有些哭笑不得,却听“砰”一声,茶室大门被人一脚踹开了,几个蒙面人冲进屋里,剑锋直指着王彗大叫,“他就是卫如晦!杀了他,兄弟们都有赏!”
江福宁脚步乍然收住,回身望向王彗。
被人称作卫如晦的他并没有太多惊愕,脸色煞白,却还沉稳,微微退后了两步,防备性地看向茶楼下面,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冰雪长街。
韦先生早就吓破了胆子,不知这伙人什么来路,哪敢贸然出头,见没人留意自个儿,便悄悄地躲到了角落里。
王彗孤立无援,手暗自伸向袖中,却听那为首的黑衣人厉声警告,“小心,卫如晦阴险狡诈,他袖中定藏着毒药,咱们先砍了他的手,看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眼看剑光同时朝着王彗剜去,江福宁心急如焚,她一心挂念徐陵,却无法当真把王彗扔在这儿,来不及细想,便抽出剑杀入那黑衣人的包围圈里。
“你们是何人,天子脚下竟敢胡作非为!”
飞扬的羊裘荡起一阵寒风,江福宁疾言厉色,挡在了王彗面前。
回应她的只有数道杀气腾腾的刀光。
四下静极了,不知茶楼里的人是跑光了,还是被这伙人杀尽了,无声的静默中血腥杀意汹涌而来,一张张面罩后,杀手阴森冰冷的目光如有实质,宛如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凶悍,暴烈,招招致人于死地。
江福宁以一敌众,越战越退,手抖得快要握不住剑了,可仿佛是天性般,只要想到身后还有人柔弱无依,便以血肉之躯,替王彗挡住了凛凛寒光。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再没有黑衣人爬起来了,他们仿佛死透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江福宁混身是血,撑着剑,回顾王彗,见他周身无恙,这才松了口气,沉沉坠到地上。
王彗扶住了她,平静的面容下隐隐有些动容,什么也没说,从他那仿佛无所不能的宽袖中掏出小瓶,抖着手,替江福宁上药止血,“别怕,有我在,你不会死。”
淡淡的安慰,但是够了。
他卫如晦要救的人,阎王亲自来请也没用。
黄昏已经来临,温柔的余晖洒进茶楼,将一切将死的,残喘的,都浸泡在它梦幻的光影里。
江福宁倒在王彗怀里,看向地上那些人,闭了闭眼。
忽然间,却又惊醒,半哀求半警告地,“你,你放过公主,你的鬼火……”
王彗动作一停,诧异地看着江福宁。
她身上还在流血,一动也不能动了,全部家当换来的羊裘被刀砍得残破不堪,早成了一件红衣,偏偏脸白得惊人,堪比窗外飘零的雪花。
明明已经命悬一线了,可弗一开口,却不是要他救命,更不求任何奖赏。
“我那朋友,是西楚公主的侍卫,你,你别害他……”江福宁的眼里隐隐有泪,心焦极了,只得抓紧了卫彗,满手血迹,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
“你别害他……”
这回王彗终于听懂了。
清俊的眉微微一蹙,他仿佛从未这么困惑过,又好像从没如此明白过,头低下了,冰凉的发梢滑落在江福宁滚烫的脸颊上,王彗贴着她的耳际轻声道,“太晚了,你听外面,是火的声音。”
人群如织,四方脚步纷至沓来。
韦先生尽心尽力,昨个趁夜铺了满街的鬼火粉末,被早晨的雪压实了,如今渐渐消融,显露出可怕的威力来。
西楚公主车辇保卫再严密,也不敌孩童手中一根小小的烟火棒。
丢在地上,霎时间,如同魔王亲临,吞吐的黛色火舌瞬间吞没了牢如铁桶的车身,什么公主、丫鬟、仆役、护卫,挨不过一刻挣扎,就在疯狂的灼烧中化成了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