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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花开花落总关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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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世瑜和崔月琳刚进门,就见一个与崔皓年岁差不多的小子正和杏娘兜圈子。杏娘手里拿着个蓬蓬的鸡毛掸子,不停脚追在后头。
秦小虎见了裴世瑜,高兴的一蹦三尺高,“裴大哥,你怎么来了?甚么时候来的?住多久?还走不走?住在陈师傅家里还是咱家?”他光顾着一叠声发问,不妨被杏娘三两步赶上,拿鸡毛掸子尖尖儿的抽了四五下。
秦小虎“哎呦”两声,往裴世瑜身后一躲,抄着他的腰,随后探出半个头来,揉着后背气呼呼的道:“裴大哥,你可说说我娘吧,我交今年就十一岁了,她还动不动就打我,一点儿理也不讲!”
杏娘叉腰指着秦小虎,“我是生你养你的亲妈老娘,你别要拿理字压我!你说你上学读书就读书,总捉弄同学(注1)是甚么营生!今儿张三,明儿李四,后儿陈五,见天儿的来家里陈情告状,没一天消停,难道我这里是衙门不成!”说罢,抄起鸡毛掸子抡的高高的,还要打他。见裴世瑜八风不动的挡在前面,忙道:“小裴,这事儿你别管!今儿我必得煞实教训他一顿,好歹教他长些记性,省的成日闯祸!”
小虎子见他娘来真的,吓的不轻,嘴上一叠声告饶。
崔皓在旁边帮着劝道:“杏姑姑,杏姑姑,好歹饶了小虎哥这遭罢!”
裴世瑜见拦不住杏娘,怕她一时在气头上没个轻重,伤了小虎子,不得已给崔月琳使了个求救的眼色。
崔月琳稳稳接着,大开急智,上前轻轻拉住杏娘的手臂,“杏姑姑,小心打烂了裴公……裴大哥手里的豆腐。你看这都多咱晚了,为了赶路,裴大哥和我午饭还没吃吶!刚才路上,他一直念叨你做的小豆腐呢!馋的凭样哩。”
裴世瑜听了摸摸鼻子,不好意思的咧咧嘴,默默顶起嘴馋的瞎缸来。
杏娘听了捉急,“你说你这俩孩子,凭大的人了,咋还这三不着两的,早饭撑到这会儿,岂不饿杀人了!”说罢,顾不得再收拾秦小虎,撇下众人去厨下备饭。崔月琳跟在后头,也同去帮忙。
到了厨下,两人开灶烧火,洗洗切切,边做边聊。
杏娘停下手里的菜刀,长长叹口气,“我到得三十岁,方才有了这个孽障,也是肉疼着长大的,只盼他日后成些材料。谁知他这般顽劣,成天招灾惹祸的,可愁杀我了!”
崔月琳边择菜边问:“杏姑姑,小虎子的书读的可好?”
杏娘听了扯扯嘴角,既想谦虚,又想替自家孩子夸夸,言不由衷的道:“还好吧,半瓶醋,夫子倒偶尔夸他几句。读书我是不操心的,我和他爹都不识字,也操不到那份儿心,全凭他自己囫囵学去吧。”口中虽这样说着,眉眼却止不住的弯起来。
崔月琳哪里还领会不得,会心一笑,把择好的菜放到盆子里,“这好办,小虎子凭自己就把书读的这般好,可见心里是十分喜欢的。你只告诉他,若还是调皮,就要留他在家晒药,不往学堂去了,他必定要着急,说不定是个办法。”
杏娘底细寻思了一遭,果然是个办法,好不好的,试试再说。
崔月琳又道:“杏姑姑,我听人说,男孩子小时候越顽皮,脑袋越聪明。待将来长大了,不定更有出息呢!”
一席话说的杏娘眉开眼笑又不住点头,“也是这个理。你是知不道,别看这会儿小裴斯文有礼的模样,小时候是顶顽皮的,靠山镇里也是个有名头的皮猴王。现下长大了,倒成了个模范。我们家虎子若能学得小裴半个样子,便是一生脚跟,到哪里都是立得住的。” 说罢,又给崔月琳讲了裴世瑜儿时许多糗事,都是些人想不出他想的出的勾当,乐的崔月琳要不得,肚子都笑疼了。
说了会儿闲话,杏娘用眼角打量崔月琳一回,见她灯人儿似的模样,言语也圆成,便是自己看了也喜欢,不由起了打探的心思,自顾自大大叹口气,“唉,只是小裴这孩子,多大年纪了,还不成个家,同他一般大的,孩儿都能打酱清了,我都替他急的慌!咱们小裴要样貌有样貌,要人品有人品,要才学有才学,又是当今的探花郎,教我说,打着灯笼满世界里找不着这样的去!崔小姐,平心而论,你看咱小裴人才如何?”
“裴大哥自然是极好的。”崔月琳点点头。
“就是嘛!我是没闺女,要是有闺女,必定要找个小裴这样的女婿!崔小姐,我看你也不小了,又没成家……”
崔月琳抬头见杏娘一脸意味深长的看着她,蓦的想起适才周老太那一茬,不知为何脸上发烫,猛的端起菜盆子,“杏姑姑,我,我去洗菜了!”
杏娘见崔月琳双靥绯红,落荒而逃,在厨下笑个哈哈不住,心说这两人怕是无丝也有线了。
不多时,炊烟袅袅,草木飞香,饭菜都置备停当,秦大和宝卷也姗姗归来。几人放好桌椅炉凳,抹桌排碟,热闹坐成一桌。大盘大碗盛着肉酱小豆腐、摊鸡蛋、萝卜烧肉、生菜伴甜酱,一笼热气腾腾的馍馍,喷鼻的香气引人食指大动。
杏娘一壁给崔月琳和崔皓让菜,一壁道:“咱这荒村野地儿的,都是些土物,你们又来的急切,我没预备下甚么好招待的,你们可别计较。等住下来,有想吃的东西,只管告诉我,咱们再做。”
秦大一副庄农朴实模样,也不大会说话,只不停指着大块烧肉教二人吃。
好久没吃家常饭菜,杏娘手艺极好,崔月琳香香甜甜饱吃了一大顿。饭后,崔月琳要帮杏娘收拾碗筷,被杏娘一杆子支去买瓢,陪客自然还是小裴。
晚风历历,吹面不寒。四下里美景在畔,草木清香随山风徐徐而来。崔月琳满足的吸了一口气,人整个都放松下来。看了眼旁边的裴世瑜,止不住想起杏娘给她讲的那些糗事,脸上管不住的就要笑起来。
裴世瑜有些摸不着头脑,“何事教你这般高兴?”
不问还好,这一问点到崔月琳的笑穴,一气儿排山倒海的笑了个够。好半天才顺过气来,道:“杏姑姑说了几句你小时候的事儿。”说着,又翘了唇角。
裴世瑜听了坦然笑起来,“我幼时极顽皮,比小虎子还要厉害的多,成天把爹娘和夫子气的要死……”
两人白话几句,崔月琳又问:“来时听你说杏姑姑性子古怪,这半日相处下来,我倒没觉得,她好和气好客的性子,人又爽利能干。”
裴世瑜心底苦笑,听她这般说,也只得点头表示赞同。
两人又聊了几句崔皓医病的事儿,方才罢了。买了葫芦瓢,两人归家。
因着旅途奔波劳碌,几人吃过饭便在杏娘的安排下早早睡了。
第二日一大早,崔月琳醒来就觉得右眼睛不舒服,睁不大开,又连疼带痒的涨,摸起来好似有些肿。她勉强收拾妥当,赶紧去教杏娘帮看看。
杏娘正在院中筛米,听见脚步声响,忙笑着和崔月琳打招呼。
崔月琳慢腾腾走上前,指着自己的眼睛,“杏姑姑,我这眼睛是怎么了,好生难过,你帮我瞧瞧。”
杏娘听了忙擦擦手,站起身来备细打量,见崔月琳眼皮子高高肿起,红通通的,口里不住叫起苦来。“哎呀不好!你这是教草蚊子咬啦。我的皇天,肿的跟小馍馍似的,你等着,我教小裴给你采药去,你忍着点儿,可别挠啊,小心破了留疤!”说罢,扯着嗓子喊裴世瑜过来。
裴世瑜才给崔皓把过脉,见他光景良好,也很欣慰,预备一会儿就去陈先生那里研究份医案出来,尽快除了崔皓的病根儿。这当儿正听杏娘心急火燎的喊他,忙推门出去。上前看了崔月琳的光景,也不由替她难受。本地的草蚊子最毒,咬人一口又疼又痒,疼尚且可忍,只那痒教人难以生受。“我这就去采药去,一会儿便回来,你忍着些。若是痒的紧了,教杏姑姑打井水你敷敷。切记不可抓挠,千万千万!”说着,抄起一个小竹筐便疾走出去。
崔月琳只觉得眼皮子痒的抓心挠肝,恨不得立时抓抓才好,也顾不得别的,冲着裴世瑜的方向道:“裴大哥你可快着点儿,我怕我忍不住要挠啦!”
裴世瑜已然没了影子。
崔皓也跟出来,见崔月琳的眼睛,也急的要不得,和杏娘一起帮她打井水敷眼睛。
半个时辰后,裴世瑜两脚如飞的赶回来。甩下竹筐,去后厨寻了药钵药杵,清洗干净开始捣药。
杏娘转转眼睛,在小虎子耳边嘀咕几句,又拉了秦大出门去。秦小虎拉过崔皓,耳语几句,崔皓看看裴世瑜和崔月琳,虽有些不放心,还是跟着秦小虎出来。
裴世瑜捣好了药,忙教杏娘来帮忙,一连几声,不见人来。又喊崔皓,也没人应。只得对崔月琳道:“他们不知都躲到哪里去了,只得我给你上药了,你……你别介意。”说罢,拿着药走近崔月琳。
崔月琳哪有心思顾忌这些,眼皮子上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噬咬,痛痒的受不住,“不打紧,快些快些,我实在是受不了啦。”说着,径自把脸逼近裴世瑜的方向。
裴世瑜不妨她一下子凑的这样近,脸皮倏的一紧。探过来的美人面,如初绽的莲瓣儿一般香娇玉嫩。两人近在咫尺,呼吸可闻,他不由手上更是迟疑。又被崔月琳催促了一句,方才小心的帮她涂药,只是手指颤的跟得了疟疾似的直打摆子。
院子外杏娘和秦大正巴着墙头偷偷观觑。秦大小声儿问:“小裴喊你半天,你咋不去帮忙呀?搁这看啥呢这是?”
杏娘用指头猛戳了自己的老公一下,笑的跟只狐狸似的,“你懂甚么呀,跟你说也是白说,榆木脑袋!看就是了!”
秦大忘了自己正在做贼中,嘿嘿一乐,被杏娘一把捂住嘴巴拖下墙去了。
裴世瑜本来就紧张,被秦大冷不丁嘿嘿一声,脸蓦的红了个透,差点砸了手里的药碗。
崔月琳见他半天没再动作,以为涂好了,微微眨了眨眼睛就要睁开。
裴世瑜心里大急,疾声道:“不许!不许睁开眼睛,小心……小心药流进去,辣的慌!”
崔月琳听了忙从善如流的闭好,“嗯”了一声。涂了药,眼皮上清清凉凉的不再难过,心思平静,感官不由得敏锐起来。闭着眼睛,只觉得对面之人的呼吸微微急促,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崔月琳一动不动,脸上越来越烫,好半天才说了句,“这草药好香,我有点头晕……”
裴世瑜也不指望杏娘能来帮手,又不好出尔反尔教崔月琳再睁开眼睛,只得告罪一声,教崔月琳抓住自己的袖子,将她引到凳子上坐下。
杏娘进院子的时节,只见葱茏枣树下,斑驳的光影中,男子身如乔木挺拔,却垂头顾盼,轻声喁喁;而女子坐在竹凳上,阖着眼睛,微仰着清丽脸孔,细心聆听。彼时形景,宛如画生,使得杏娘终其一生不能忘怀。
吃过午饭,裴世瑜带着崔月琳和崔皓去拜访陈合。陈合,陈勿离,正是裴世瑜从前学医时的老师,住在镇子另一头,因着不远,几人便走着前去。崔月琳见初次上门,要买些果品礼物,被裴世瑜拦住,只去酒坊买了几瓶陈年老酒提着。
到了地方,几人还没进门,就听院子里面“哗啦”一声脆响,有人高声道:“甘草,今日来者不吉!速速关门!关门!”
弟子甘草不敢多言,赶紧在墙角提了门闩预备关门,才走到门口,劈面正看见裴世瑜一干人等。甘草又惊又喜,忙道:“师哥,你怎么来了?甚么时候回来的?”还要接着说,听里面又嚷着关门,忙冲裴世瑜挤挤眼睛,回头喊道:“师父,师父,裴师哥来看你了!”说着,引着裴世瑜等人入门。
进了院子,一人面冲里坐着,不阴不阳的问:“甘草,我不是说了关门,你怎么还让人进来?”
甘草低声恭敬道:“师父,是裴师哥来了。”
“哼哼!”那人冷笑几声,“师哥?甘草你是不是脑袋里长痞了?我陈合行医三十余年,只收了你和黄芪两个不成材的东西,打哪里又有个裴师哥出来?”
几人面面相觑,崔月琳抬头见裴世瑜一脸苦笑,心说这陈合不曾是裴世瑜的老师么,怎么这样不留情面。仔细想想又有些明白,裴世瑜半道弃医从文,只怕陈合大为介意,因此才这般。
裴世瑜上前一步,深深施礼,“许久不见,先生可安好?”
“好,好,好!门墙清静,弟子孝顺,没有混账羔子做好做歹的要弃师而去!是再好不过了!”陈合又冷笑数声,方才转过身来。紫棠脸,雄赳赳的粗眉大眼,三绺美髯当胸,长得甚是气派。“呦,这不是我们新科探花郎裴大人么?如何贵脚踏贱地,到得我门上来?”停顿一下,拍拍脑袋恍然大悟的样子,“想是裴大人身子不适罢!这又怪了,皇宫大内有太医,京城又不知多少杏林高手,有甚么疑难杂症治它不好?让我想想,天下之病,若说医不好的,就只有一样——心病!尤其是亏心病!哼哼……”指冬瓜骂葫芦,上落了裴世瑜好一顿。
裴世瑜一声不吭弯腰听着。崔月琳和崔皓也不敢说话,陪立一旁。
陈合排揎了好一顿,气性也消磨的差不多干净,又见裴世瑜一揖到底,这许久动也不动一下,到底不忍,莫可奈何的拂拂手,“起来吧。”见甘草不知甚么时候托了茶盘上来,闻味道正是裴世瑜从前最爱喝的药茶,一时又气的胡子扎煞起来,骂甘草:“就你殷勤!这么会伺候,有人替你封官挂匾么?!”
甘草挠着脑袋憨乐两声,不答话。
陈合气呼呼抄起茶碗喝了一口,教热乎乎苦森森的莲芯茶浇灭了泰半火气,方才说道:“说罢,来看我这个老不死的有甚么事儿?”
裴世瑜介绍了崔月琳崔皓,待二人施过礼,便把替崔皓求医的事儿告诉明白。
陈合半天不说话,盯着二人看了好一会儿,方才教崔皓过去,望闻问切结束,沉默不语。
裴世瑜见陈合给崔皓诊过,低声嘱咐崔月琳和崔皓先回杏娘那里,怕他们适才没记路,仔细讲了几句,又在门首目送他们远去,见没走岔路,方才回来。
陈合见裴世瑜姗姗回来,冷笑着道:“这点小病症,裴大人就算半路弃了医道,凭从前那半瓶醋,也还拿的起,如何便来求我?”不等裴世瑜回答,自顾自道:“怕是关情太过,畏手畏脚,不敢医治罢!”
裴世瑜被说中心事,脸上不由讪讪的。
陈合到底医者仁心,与裴世瑜细细分析起崔皓的病情来:“这孩子的病虽非不治之症,却因他先天脏腑不足,加之拖的太久,又终日郁郁,情志不畅,已是成了顽疾。想要根除,绝非易事。若是个庸医草草医治,治标不治本,这病就只得伴他一生了。愈是长大,愈是羸弱,别说娶妻生子,只恐怕连他的寿元都……”
裴世瑜虽已有所料,可听陈合此时道来,内心愈发沉重,“还请先生施加援手。”
陈合并不马上答应,在院子里背手踱了几步,背对着裴世瑜道:“要我出手,并非难事,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但凡我做的到,任凭先生吩咐!”
“这话别说的太早了!哼哼!顿了顿,陈合回转身,直视裴世瑜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我要你重入门墙,再研医学,终生不得再入仕途一步!你可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