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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浮生回首如驰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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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加紧赶路,唯恐错过宿头,谁想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还不到傍晚,日头忽收,乌云四合,隐有风雷涌动。不消一会儿,大雨倾盆如注。崔月琳和崔皓在车厢内还好,可苦了裴世瑜和宝卷,虽然穿戴了蓑衣斗笠,还是抵不住雨水滂沱肆虐,浇的两只落汤鸡也似。
崔月琳怕二人淋的厉害坐了病,忙掀开一角,大声道:“裴公子,咱们快找个地儿落脚躲雨吧!”
裴世瑜见她将幔帐拉起,顷刻便被风灌的鼓鼓的,猛的将幔帐拉好,大声道:“你别管了,我自有主张!”说着,使劲儿甩了下鞭子,让马儿更快前行。偏四下里都是荒村野地,没有可以歇脚的地方。又冒雨前行好一会儿,方才见到一个伶仃的小客栈。如此便只得弃了前头计画,在这里投宿过夜。
四人被老板娘借着雨势作刚作柔,敲去四两银子,住了三间比柴房也好不去的房间,脸上才露些不满的神色出来,又被她爱住不住不住快滚的琐碎一顿。
上了楼,才安顿了行礼,宝卷怕自家公子着凉,忙不迭去厨下讨要姜汤,顺便买些吃食做众人晚饭,却被那老板娘一顿刻薄降发,一路猩红着眼圈儿回来。见了众人,才敢扁扁嘴哭出声儿,“皇天!无怪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那老板娘太凶了!我,我可不敢去了!”
吃饭皇帝大,几人总不能湿着衣裳饿着肚子硬挺着。裴世瑜要亲自过去,被崔月琳拦住。他一个男子,和一个妇人交接本就不便,况且这老板娘又这般尖酸苛刻,去了少不得要被她上落一顿。崔月琳怕到时裴世瑜脸上过不去,便自己请缨前去。
几人既不想让她去受那母夜叉的刮躁,也想不出别的好主意,崔月琳又坚执,只得让她去了。
谁想崔月琳出师大捷,凯旋而归。不仅提了一大锡壶滚姜汤回来,那老板娘还亲自提了大食盒跟个丫头似的尾随在后头,满脸堆笑,与先前的夜叉面孔判若两人。几人不禁都纳罕起来,却也不好细问。喝了姜汤,吃了热饭,身子乏累,都歇下不提。
第二日一早,几人忙忙收拾好,就要离开这是非之地。那老板娘还生死挽留,宁可放低房钱,被崔月琳拒了。崔月琳从包袱里掏出两样物事塞给她,又笑意融融的嘱咐两句。那妇人听了,乐的屁股都要笑出声儿来,紧着给崔月琳说好话带万福,态度比亲妈还要热情。
上了路,崔月琳见天雨新霁,晨风历历清新,沿途花草腻泽可爱,四下又无人窥看,索性将车幔拉起透气看风景。
宝卷挥了下马鞭,笑嘻嘻的问她:“崔小姐,你使了甚么厉害手段,如何能让那凶恶的老板娘这般管待咱们?”
崔皓心里也正吊着好奇,听宝卷问也看向崔月琳。只有裴世瑜老僧入定般,看着前头不曾动得一下儿。
崔月琳呵呵一笑,“哪有甚么厉害手段,我不过听见她在厨下抱怨客栈偏僻,货郎许久不来,她没了膏子用,头油也见了底儿,打扮不起。说宁要关了客栈,也要搬到城里去,不在这里做万年丑八怪。恰好我带了两合膏子在身上,答应送给她罢了。”
“两合膏子就将她收买了?”宝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要是京城谢记的珍珠膏。”女人么,天性总是爱俏的。宁愿关门大吉不赚钱,也要搬到城里打扮油样,可见爱美到甚么地步,自然可投其所好。
“没想到那个婆娘,也是个识货回回!”宝卷啧啧几声啜了啜牙花子,又替崔月琳肉疼,“我听说那膏子要好几两银子一合吶,倒便宜了那婆娘!教崔小姐费钞了。”
崔月琳扑哧笑了一声儿,“哪得甚么珍珠膏,不过是几文钱一盒的粗油膏子,我唬她罢了。她开口就讹了咱们四两银子去,又欺负人凭样的,咱们也合该回她一席。好不好的,她也没折损。咱们也不必受她那闲气,还能吃顿饱饭,睡个好觉。”
崔皓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姐,你,这,这个……”
宝卷笑的要不的,“崔小姐做得好!小崔少爷,你是知不道,昨儿我去厨下,那婆娘汹汹的正在那骂厨子,打丫头,恨不得咬杀人的虎势。又喝骂我好一顿的,害我昨夜一宿的噩梦,这会儿想起来我后脊背还飕飕的凉!崔小姐可替我消了这口恶气了!”
裴世瑜用眼角余光觑了崔月琳一眼,见她笑颜如花,丝毫没有作难之意,心里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几人一路行来,到了下午时分,方进了宝山镇的地面。宝山镇远离繁华市井,坐落在一处山脚洼下,虽不甚大,亦有些偏僻,却是个水软山温,桃源般的所在。那山虽巍峨高大,却不险峻嶒崚,漫山四野都是天生天长的药草药树,且又少毒虫猛兽,容得人上下采摘,因此靠着这座山也养活了许多人家。镇上采药人、生熟药铺子、医家极多,不愧宝山之名。
马车走街串巷,七拐八拐,到得一户人家跟前。
裴世瑜对车内的崔月琳和崔皓道:“已经到了。”
崔月琳赶忙拢拢头发,小心扶着崔皓下车。见裴世瑜也不叫门,有些踌躇的立在原地,不禁奇怪,问他:“怎么了?”
裴世瑜摸摸鼻子,眼神难得的游移起来,“我们来的这户人家是我幼时的邻居,搬来此镇,咱们权且寄住在她家,免得客栈里又受闲气,且又不便。只是杏姑姑的性子……有些,有些古怪,她若说甚么,你也不必太在意,多担待些罢。”
崔月琳见他脸色微微赧然,说话难得半吞不吐的,心说莫不是这杏姑姑极不好相处么?不由也有些打鼓,只得道:“我晓得了,必不使你为难。”
“也不是这等说。”裴世瑜摇摇头,有些后悔投来杏娘这里。有心和崔月琳说不如另去客栈住宿,又怕她嫌自己反覆无常,正踌躇间,听好豁亮一个女声儿从边儿上陡然传来,满是惊喜,“小裴,是你呀,你怎么来啦?”
崔月琳循声望去,见旋走来个妇人。约么四十多岁的年纪,雪白的团团脸儿,细细的眯缝眼儿,嘴角儿两头上翘,看着极和气的模样。头上一支木钗,耳上一对家常带的丁香,身上月白小袖衫子,下面是密合罗裙子,打扮的甚是利落齐整。手臂上挎着个竹篮,里面戳着些翠秧萝卜生菜,显是买菜归来。
裴世瑜忙见礼,又向杏娘介绍崔氏姐弟。崔月琳和崔皓忙毕恭毕敬的见礼,也称呼她杏姑姑。
杏娘笑眯眯的,眼光在二人身上一扫,嘴角翘的更高,殷勤道:“诶,都别要站在这里了,上紧进来坐吧!”说着亲自去打开门扇,请一众人进去。
崔月琳跟着迈步进门,见门脸儿虽然小小的,院子却挺宽绰。也是正房两厢厨房天井的样范。东厢边儿一处小地儿,细编竹篱笆围了个药栏,里面花草葱茏绚烂。院子正中间一地整齐摆着几个大竹簸箕,满晒着各式药草,呼吸间都是干苦清香的药味道。
杏娘放下篮子,把几人让到院角一颗枣树下,拿出几个干净的小竹凳儿,摆上一张小竹桌儿,去厨下拎了茶壶来,倒上几杯药茶,请几人坐下。杏娘叙了几句风尘闲话,叹了些久别的离情,又热情兜罗崔氏姐弟一番,便吩咐宝卷儿帮他跑腿去磨坊唤他老公秦大回来。宝卷儿和杏娘夫妇都认识,地界儿也熟悉,一溜烟儿跑了。
杏娘望望渐西的日头,忙劫劫的预备收拾晒着的药草。裴世瑜拢起袖子帮忙,杏娘笑眯眯的应了。
虽然是客,崔月琳见了这个行景,哪里还坐得住,只教崔皓自坐着,也要上前帮忙。
杏娘忙拦道:“崔小姐远来是客,哪有教你动手的道理?”见崔月琳坚执,笑眯眯的道:“崔小姐好勤力,教人欢喜!这样,我整理这些劳什子分不开身,烦崔小姐替我跑一趟,买些豆腐回来,晚上好做肉酱小豆腐吃罢,小裴最爱这一口了。”
崔月琳才爽利答应了,又做了难。她这人生地不熟的,豆腐坊在哪里开都不知道,忙问杏娘。
杏娘一拍脑袋,“你看我这是发昏了,你新来乍到的,哪里认得!那豆腐坊的周老太年老眼花的,见了生人就要多插插几句,你和她说话费神,我看不如教小裴合你一道去罢!小崔公子你别记挂,就教他那里坐着合我说会儿话,我收拾起来也不闷了。俺家小虎子眼见下学归来,年纪和小崔公子也争不多,保准他俩有话说。”说罢,又一连声撵裴世瑜起身同去。
裴世瑜只得收了手,起身与崔月琳同去。
杏娘见二人远去的背影,笑的欢喜成团,扭头就问崔皓,“小崔公子,小裴和你姐姐是怎么认识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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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山镇化外之地,风气淳厚,山民质朴勤劳,多有女人家上山做采药人,收晒草药,经营铺子,因此也不大忌讳男女同行。两人一路走来,也没见人冷眼相看,指指搠搠,与香河县民风大不相同。不仅如此,路上还常有人笑着和裴世瑜打招呼,年轻的多称他“裴大哥”,年长的常叫他“小裴郎中”。裴世瑜皆一一含笑回应,不时还站住寒暄几句,婉拒别人的邀约。
待行人渐次过去,两个人之间便有些尴尬。崔月琳只得搜肠刮肚的没话找话,“怎么这镇子上的人好似都认得你?”
裴世瑜点点头,“我生在临镇,少时在这学医几年,因此多是熟识。”
这句话说完一时间又冷了场。好半天,裴世瑜才接着道:“我家就在旁边的靠山镇,离这里不远,几里路罢了。我们镇子不像这里……”说着,便给崔月琳介绍起故里,说他家那里盛产胡桃,因此家家酿的极好有滋味儿的胡桃酒,远近闻名。他娘和几个姨母都极善此道。又讲了许多他家做酒的趣事儿,听的崔月琳津津有味,不时还要发问几句。
两人边说边聊,终于到了镇边儿的豆腐坊。一个垂垂老妪正坐在小小的柜台里头,抄着拂尘驱赶蝇虫。
裴世瑜停住脚步,和气的冲她道:“周奶奶,给我来四块豆腐,两块老的,两块嫩的,有臭豆腐乳,再给我来三块儿,多带点瓮底的老汤儿来。”
周老太听的耳熟,抬头底细打量裴世瑜一番,好半天才颤颤巍巍,有些不确定的道:“我莫不是人老眼花了,怎么好似见了陈合家的小裴吶?”
崔月琳见裴世瑜笑的极温柔,一壁接过周老太手里的拂尘,一壁道:“周奶奶没眼花,正是我。”
“我说么,两块老豆腐两块嫩豆腐外加三块臭豆腐乳多带老汤儿,不是你小裴,还有谁这样要来?”
“您老精神健旺,指定活到几百岁,不定能几世同堂哩。”
周老太笑的不见牙不见眼的,“我活几百岁,待杀肉吃哩!唉,这身子倒还说得过去,只这双老眼真是花的凶,看不清啦。”一眼扫到旁边儿的崔月琳,问道:“小裴,这是你媳妇儿?”也不待人回答,又把手在身上擦擦干净,拉过崔月琳细细瞅,不住点头,兀自道:“你这媳妇儿好模样,画人儿似的。你长的本来就好,难得她与你凭般配,没屈了你去。”
两人被周老太几句话说的满面通红,眼睛都不知道放在何处了。裴世瑜自己拿了豆腐留下钱,和周老太告辞几句,在周老太恋恋不舍的挽留下,和崔月琳落荒而逃。
到了没人处,崔月琳的臊劲儿也过了,笑着道:“这里人待你都很好,我见你在这里好自在的。”不像在香河县那样。
裴世瑜笑的温暖,“是,这里的人都极和善,我在这里学医的几年,是极快活的。”侧颜见崔月琳认真待他往下说,才叹了口气道:“后来我偶然遇到了师父,就是令尊。师父说:‘子玉,我听陈勿离说你虽年小,医术已是极有长进,不下十年,必出其右。若再肯苦心钻研,定成一代名医。只你可曾想过,你医人之病,能活几人之命?若是能医世之病,方才算是真正的悬壶大道。’我听了如当头棒喝,索性弃医从文,读书举业去了……”
说罢,正视崔月琳的眼睛,仿佛想从中找寻甚么一样,郑重道:“师父本有经纶济世之大才,却不曾出仕。他说自己一人之微不足成事,不若凿石索玉,教化人才,桃李天下,不愁盛世不来!”说到最后一句,不知觉抓住崔月琳的手腕,眼眶已然湿润。
谁知急景流年,浮生千变。转头几载春,断肠两辈人。
崔月琳从来只听说自己的父亲是个神仙般的物外之人,不想也有如此拳拳的济世之心。一时动容,顾不得手腕疼痛,任裴世瑜抓着自己不放。
裴世瑜好半天才冷静下来,见自己牢牢抓着崔月琳的手腕,不由大惊失色,急忙放开手。
崔月琳把手腕缩回袖子中,“无妨,咱们出来久了,这就赶紧回去吧。”
裴世瑜看她良久,方用力点点头。两人都心事满满,静静的不再说话,一路默默的走着。
两人回到杏娘家里,还没迈进院子,只听杏娘在里头声震八荒的喊道:“秦——小——虎,你给老娘站住!再要胡搅蛮缠,信不信我打折你的狗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