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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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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记得酒宴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只知道最后连平时最内敛稳重的赵静生都是被抬回去的。程力没有这种好待遇,整个过程他都有所克制尽量少饮酒,兄弟们嘴上闹哄哄地逼酒实际上谁都没舍得下狠手灌他。决战那一场,程力带领黄字营先锋,是负了重伤回来的。
帮着收拾好盛宴后的满地狼籍,丑时过了两刻。其余人都打着哈欠回房休息,程力不敢耽搁,他回了后院把厨房的九口大缸填满,顺手提了一桶水回到了自己的居所。
马厩旁边搭了一个小凉棚勉强可以遮风避雨,程力没上战场前兼着马夫的活计,故而就住在这里。
这个点马儿也进入了梦乡,马厩里一溜烟站着十余匹良驹呼哧呼哧打着盹儿,好不潇洒。
程力提水进了屋,因着在战场呆得时间有些长久,室内无人打扫已经积了好大一层灰,他没有闲心收拾,利索地脱了上衣。赤裸的上身坑坑洼洼遍布大小伤痕,其中最为惨烈的便是右肩那处伤口,即使绑了厚厚的绷带还是有猩红扑簌簌往外冒。当初整只枪头尽数没在身体里,为了避免浪费军用物资也没使麻醉剂,直接拿匕首挖了周围的烂肉把枪头抠出来,在场有新兵蛋子活活被吓晕过去,当事人偏还不当回事般一边流着冷汗一边乐呵地笑话那个才入伍几个月的小子。
场景切回现在,不免显得冷清。战胜归来伤口没顾上打理就忙着干管家分配下来的工作,紧接着又是一场庆功宴风波,待到酒空人散去,程力终于有功夫理会一下自己的身体。
咬牙把黏着皮肉的绷带撕扯掉,就着水桶把自己全身上下擦洗了一遍。程力挪到屋子角落一口木箱边上,里面整齐叠放着几件衣服和几瓶伤药。
挑着身上几处大的伤口涂好药,程力取出一件浆洗得灰白看不出本色的外袍,撕成条状紧紧缠绕在伤处,为了防止血渗出来肩膀上特意多绑了几圈,然后又捡了件深色的衣服披上就要向门口走。
才迈开左脚就一个踉跄,借势扶住桌子稳住身形避免摔倒,顿了一顿,拳头继而发泄般砸向桌面,桌脚颤巍巍被震离地面又颤巍巍地落地,奈何阻止不了另一个被主人忽略很长时间的创口在这个时候突然的叫嚣。
左腿靠近膝盖的地方曾经被敌方将领的铜锤砸伤,后来又为了什么事情挨了军棍早记不清了,军医给看过说有些骨裂嘱咐要好好休养,可正值战局关键的当口哪容得他修养,忍着忍着也就忍到了现如今。突兀间这腿站出来和他唱反调,不禁又是负气又是纳闷。
深呼吸了几口气调整负面情绪,程力弯腰试探着捏了捏左腿顿痛处,额头掀起一阵冷汗。没事,再坚持一刻就能休息了,男子汉大丈夫,哪能因为怕痛走不动道儿了呢。
程门大捷犒赏三军之后需要焚香沐浴入宗祠祭拜先祖。
程氏宗祠历经几代已形成了一座颇具规模的院落,步入院中,两边皆植着松柏郁郁葱葱蔓延出巨大的绿色华盖,中间的主道铺设白色玉石,玉石上由巧匠雕刻古老图腾。殿分三间,
中间主殿便供奉了程氏历代先祖的牌位。程力接下来的任务便是打扫程氏宗祠。
白玉石上的落叶不能用笤帚扫,只能用手捡,松柏的叶子呈细长的针状,不似一般的叶片大而规则,程力来回捡了四五遍才算把一地的叶子收拾干净。但这还不是最磨人的,处理完落叶,程力沾湿了布巾擦地,虽是盛夏跪在白玉石面竟感觉有寒意刺骨,凹凸起伏的图腾雕文也加重了膝盖的负担,又是四五遍长约三十余米的甬道终于光可鉴人,观天象近日天气应是晴好程力仍在心里暗暗祈祷老天仁慈莫要突然来一场阵雨导致前功尽弃。
主殿只是铺了很普通的青砖,案台上陈列的密密麻麻的神龛牌位让这座终年不见阳光的殿堂平添了几分的肃穆森严。程力是没有资格上香的,他弃了地上的蒲团直接跪地叩了一下,起身打扫。
除了灰尘多了些没有特别难以处理的地方,半个时辰后便完工,他开始检查墙上挂着的历代家主像有无霉变虫蠹现象。
眼前是现任家主程邺的挂像,出自丹青大师王之廷之手,许是刻画地太过传神,主人公穿了一身墨绿常服,只是随意站着,通身的威严便通过一双眼睛直直朝程力压过来。程力驻足许久,突然后退了几步,两只膝盖慢慢弯曲,继而双手贴额以无比虔诚仰慕的心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心里有两个不能宣之于口的字呼之欲出,也仅仅是呼之欲出而已。
他有些多愁善感地回想起第一次来这个祠堂的情景。
程力的娘亲是主母赵氏的陪嫁丫头,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丫头的肚子里居然有了家主的骨血,夫人大肚,小丫头没被沉塘,肚子里那块肉也得以平安落地,居然还一举得男。
家主威严家法严苛母凭子贵的事情没有发生。但主母开导地好,虽然暂时入不了族谱,只要孩子争气长大些为家族立了功劳,在亲身父亲面前挣了体面获了赏识,得个少爷主子的名号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么。
名儿自然是主母取的,原意是建功立业的意思,奈何小丫头不懂文墨,混记成力气的力了,这就是程力名字的由来。
说了那么多,只为总结:小程力的娘亲对赵氏是愈发地忠心耿耿。
赵氏长子程简自幼体弱,小阿力的娘亲不知听信了哪个游方道士的胡言乱语,非要年不过4岁的阿力去祠堂跪满七七四十九天来个以气渡气,说什么精诚所至,只要老祖宗感受到了阿力的诚心,就会施法把阿力身上的康健之气传给大少爷,保大少爷长命百岁。
话说当时的小阿力知道什么呢?他活了快四年了,娘亲没有多余的心力花在他身上,娘亲的眼里只有夫人、少爷、主子,娘亲给他灌输的思想就是要听话要多干活要好好孝敬夫人。所以程力长到四岁连自己的名字都认不全倒是把一个下人会干的活计通通学会了,娘亲没工夫爱护他管教他,他要尽量听娘亲的话为娘亲分担点压力,所以,娘让跪他毫无怨言地乖乖去跪了。
作为一个没有名分的庶子,小阿力是没有资格进去祠堂的,所以即使是跪地祈福也只能在祠堂外的院子里跪。
三伏天里,小阿力穿着一身的短打扮跪在日头下面,裤腿很短遮不住膝盖,两块膝盖骨在粗粝的地面磨得生疼生疼的,没法子,娘亲说了要体现诚心所以不能躲在树荫里。大日头下面,瘦巴巴的小脸儿被晒得黑红黑红的,有些地方已经干燥地起了皮,从头顶心开始到脖子到脸到前胸后背那汗不要钱似的往下落,葛衣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头晕晕忽忽的,小舌头翻出来舔了舔褪皮开裂的嘴唇,舌头上似乎都起了火辣辣的感觉,怎么连嘴巴里的口水都被晒干了一样呢?不行,程力你要坚持住,你是男子汉,跪都跪不住,娘以后还怎么相信你还怎么放心叫你做事?那以后娘连看都懒得再看你一眼了。
小手撑地摸到一把小石子,攥在掌心里,尖锐的石子刺到肉里面,疼了,但头脑也稍微清醒了一点。
一处偏殿里,两个男子相对而坐品茗对弈。盘面看来,白子被围剿得七零八落,败事已定。
“六弟,你分心了。”程邺形容端正,语气波澜不惊。
“任谁看到外头那小娃子的可怜样都会分心的好吗?”被唤作六弟的程邖形容不羁大敞着胸膛半椅在榻上,收回了望着窗外的目光,白了对面的假正经一眼,“哦,当然,大哥您除外。”
未等到回复,突地直起了身子,越过棋盘几乎贴到程邺脸上去地细细打量,随后意味不明地阴笑了几声:“啧啧啧,听说.......那娃娃是.......?”
“贱婢之子罢了,”程邺不屑,随口说道。
“真是无情呀!”试图从那清冷的语调中找出一丝不寻常来,却发现只是徒劳。程邖悻悻,不过没过多久又露出了惯有的玩世不恭的笑,“看那个样子,估计快要顶不住了。”
“六爷有闲心不妨把注意力集中到棋局上,说不准可以输得体面些。”
程邖颇有些神仙气地摇了摇头“志趣不同志趣不同,话说那小娃儿我倒是蛮有兴趣的,哥哥要不就送我玩玩?”
“看来清扫祠堂太过清闲,六爷耐不住寂寞,是不是需要我再帮你找份差事来?”
“哎哎,需要对一个瘸子那么残忍吗!”听到这程邖哪还坐得住哧溜一声从榻上蹦起来,故意似绕着程邺转圈。果真如他所讲,受过伤的左腿受不住力,走起路来一陂一陂的。可惜了那俊美的皮相。
程邺不理会某人的装可怜行径,头一偏,越过窗台,越过茵茵松柏,三四岁的孩童端端正正跪在地上,背挺得笔直脖子仰得老高,一张脸对着毒太阳被晒得黑乎乎粗黝黝混不似一般同龄人雪白粉嫩,无端升起了烦躁厌恶情绪。他抛下手里的黑子起身。
“大哥,家主大人,您还没回我呢!”
“你愿意要就拿走。”
“那差事啥的.......”
程邺正走到门口,闻言顿了一顿,“警告你,再拿脚说事,我一并把你的右腿也废了。”
被警告的六爷缩缩头,瘪瘪嘴自顾自叨念:“说笑而已,有必要认真嘛。”
当然,上述片段小阿力是不会知道的,他的映像只停留在两个时间点:
一个高大的英伟的男人从祠堂旁的偏殿走出来,他穿着黑色的锈了金线的衣服,虽然面无表情很严肃的样子,但真的好有种接近他的冲动,凭着小阿力匮乏的认知实在做不出什么高深的比喻来,对了,凉风,那个男人是他目前最需要最渴望的一阵凉风。
毕竟凉风不是真实存在的,最终,小阿力还是晕过去了。
他是被一碗凉水泼醒的,然后发现自己躺在青石地上,旁边坐了一个痞痞笑着看来极不怀好意的人,手里拿着一只碗,他让小阿力叫他六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