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彰纹 花落无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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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母妃，在他九岁那年去世。
他还记得，她穿着秋苏芳色的振袖，乌丝从容垂落，坐在一片佛手柑中弹琴的样子。
她的琴音清澈而高远，天边的云朵也会为之驻足，飞鸟也会为之停留。
每次他受了委屈，母妃都会弹起七弦琴，安慰他的不甘。
后来小小的他缠着母妃，也要学琴，小小的手够不着琴弦，她就温柔的从身后揽住他，一点一点的教。
即使他弹得走调，她也不恼，只浅浅的笑。
那笑容温柔至极，像是一潭春水。
“彰纹今后要做一个爱民的君王呢。”陪着他念书时，她这样说。彼时被史书弄得头昏脑胀的他抬起头来，看见她倚着窗子，眼底闪烁着柔和的光辉，和外面的夜空一样。
“可是他们都说我是鬼族余孽。”他想起白天受的质疑敌视的目光，有些黯然的低下头。
他的发色和眸色，既不像父皇，也不像她，而是浅浅的，近乎传说中鬼之一族的颜色。
“胡说。”她温柔的抱住他，额头抵着他的：“我的彰纹是龙神庇佑的孩子，是最英明的东宫大人，你要守护好京都的百姓，然后幸福，那就足够了。”
他似懂非懂的揉揉眼睛，困倦的蜷在她怀里，终于忍不住沉沉睡去。
可是她看不到那一天了，隔年的夏天，佛手柑长得异常郁郁葱葱，她闭上眼，一睡不醒。
他还记得满山佛手柑的香气，忽然浓烈的近乎悲伤的空虚，一缕一缕，撩拨了整个夏日。
从山坡上走过时，闻到那样的味道，他恍惚中看见她温柔如春水的笑颜，婉约而精致的眉眼。
母妃，彰纹会努力的。
他开始努力的学习如何当好一个东宫，努力的去学着守护京都。
他渐渐能奏出清澈而流畅的乐曲，他开始不在意那些人鄙薄怀疑的目光，他告诉自己，只要做到母妃期望的，就足够了。
偶尔累了的时候，他开始调香，然后想象那些香气染在她衣袖上的情形，那些或清淡或甜蜜的气味，闻的久了，都幽幽的像某支迷离的琴曲，在空气里，氤氲出菊一样的形状。
那天下着大雨，秋日的凉意，便从叶上滴滴的水声里弥散开来。
他忽然有些兴致，放下书卷，漫步上街。
细细密密的雨丝，润在青石街道上，泛起一层青蒙蒙的水意。
油纸伞有一种桐油的味道，红梨木的伞柄，伞上绘了团团绣球样的紫阳花，从里面看去，那紫色，反而透着点微微的蓝，花团锦绣。
笛声，就在此时响起。
这样空灵清澈宛如秋雨的笛音，除了他，还有谁奏得出？
他含笑，果然看见泉水立在一条归桥上，手持横笛。
那少年没有打伞，于是雨丝润湿了他的发丝和衣角，泛着晶莹的水光。
他立在一川秋雨里，微偏着头，专注的吹着，那样精致的容颜隔了水气，却也如烟雨，朦胧中逸出一角风流。
然后忽然觉得好笑，泉水的笛声，素来以澄澈不染一丝尘俗闻名，自己倒觉得在他的乐声中听出一丝情愫，看来倒是自己，心乱了。
足音惊破这宛转的笛曲，那侍从急急忙忙走到泉水旁边，说了句什么，然后泉水转过身来，看到了他。
有些错谔的对他微笑行礼，而后不好意思地说：“彰纹殿下，泉水被母亲大人传唤，先行告辞了。”
他忽然就有些少年的顽皮：“表兄的笛子吹得那么清灵，彰纹一直很羡慕呢，不知可否借来观摩几天，看看有什么不同之处？”
那流水一样的少年闻言，笑意忍俊不住的流露出来，刹那间的绝代风华，看得旁人神思恍惚：“有何不可？彰纹殿下且拿去吧。”
把玩着玉笛——玉质自是极好，但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殊——他发现路人紧张的神色，忍不住一问。
罗城门迹闹鬼？
在安倍家的维持下，京都一向平静，但是最近却天灾人祸不断，难怪会有天降龙神神子救世的传言。
他有些担心，远远看见罗城门迹前簇拥的人群，走近一看，黄衣男子神色狰狞，宛如恶鬼。
与恶鬼对峙的，却是安倍家传说中的那位阴阳师，他不禁有些放心，那位大人法力通天，收服区区怨灵自然不在话下。
然而异变突起！
一个小女孩害怕的哭叫起来，竟不辨方向的闯入阴阳鱼阵！
泰继大人已抢先护住小女孩，恶鬼觑得生机，却一掌恶狠狠的攻向泰继大人！
他焦急的踏前一步，然而一条人影比他更快，刹那间闪入战场，迎上了恶鬼的一掌！
水色的裙角迷离翻飞，青丝倾泻如瀑，他忽然觉得有些恍惚，仿佛有细细碎碎的琴音从心底流淌。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传说中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泰继大人，惊慌失措的样子。
泰继大人小心翼翼的接住她，紧张的仿若对待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水色衣裙昙花一样盛开，少女倒在他怀里，面色苍白，唇角却安心般微微翘起。
那样脆弱的美丽，让他的心脏，莫名其妙的疼痛。
疼痛得近乎窒息。
然后他请医官为她治疗，在工作的闲隙，去北山看她。
她并不是他开始所想象的，如母妃一般，眉眼婉约而精致的沉静女子。
但是吸引人。
初见他的时候，她惊艳的抬着头，失神了好久——他的心里，第一次涌出了隐秘的喜悦。
回首，看见泰继大人有些沉闷的样子，泰继大人……也发现她的美好了吧？
容貌只是清秀，然而一笑起来，露出白齐的碎齿，翦水双瞳月牙半弯，如同瞬时绽放的木槿花，明艳得让人忘记了呼吸。
说话的时候，她喜欢略偏着头，眉眼弯弯，流转着甜美无辜的笑意，然而仔细捕捉，就能发现偶尔闪过的一丝狡黠。
漫步在坻园社边的小街，他搜肠刮肚的想着各地的名点小吃，只因为她向往的眼神。
小孩子拿着章鱼烧，快乐的从身边追跑过去。
他不经意扫过她含笑凝视孩子的眉眼，心思一动。
那笑容温柔得，宛若一池春水。
若是她有孩子，也会像母妃一般温柔待他吧？
黑瓦白墙的街道，沙沙轻响的竹叶，这样明媚的秋日里，山茶花开得正好，他却忽然闻到，佛手柑的味道。
母妃，我会努力守护住京都……也守护住她。
意外的庙会，手拉手的逃亡……他的生命中，从来不曾如此狼狈。
可是那么开心。
只要看见她甜美的笑靥，他的心，就柔软的好像云朵。
那次从二邸官道回去，他遣散了从人，信步而行。
风中传来熟悉的甜美嗓音。
此时，却少有的如此愤怒。
“你胡说些什么！彰纹的发色浅些怎么了？当东宫靠的究竟是容貌还是能力！”
那边年老的女官絮絮不知回了句什么，他没有听清。
只听见她清清朗朗说：“在我心里，彰纹的一切，都不辱没了这东宫之名！”
坚定不移。
他有些恍惚，不知为何，忆起了那个晚上，母妃怜惜而宠溺的回眸。
看见她气若游丝的躺在床上时，他的大脑一片空白，那种颤栗的、害怕失去她的极度恐惧让他终于明白，心中那懵懂的柔情。
红叶狩上，遇到别人向她示爱，他回过神，发觉自己已忍不住说出了心意。
来不及后悔，她已接过枫叶，他长长吐气，这才发现自己早已下意识屏住呼吸，紧握的掌心全是汗水。
之后的每一天，都像活在梦境。
才会在今天醒来，发现是一场镜花水月。
……总成空。
不过三日不见她。
他却觉得思念已纠缠入骨，那么多次试验，终于调出了她喜爱的熏香，闻着这样清淡的槐香，她的思乡，会不会缓解一点？
赶到别馆，推开门，忍不住愣在当场。
她……瘦了，长发些微凌乱，肌肤苍白得近乎透明，然而明眸清澈如秋水，冬日的天光柔和了光和影，她盈盈而立，有一种弱不胜衣的清丽。
“宁歌！”他多想把她紧紧揽在怀里，感受她的真实。
她安静的浅笑，那样的迷离笑容——仿若下了某种决断：“彰纹，我想和你谈谈。”
她说他们不适合。
他茫然的看着她，只觉得那种痛苦，要搅碎了肺腑。
她的长发没变，她的眉眼没变，她紧张时咬嘴唇的小动作没变，甚至她眸中的温柔眷恋没变。
那为什么、前几天还在他怀中轻颦浅笑的女子，要离开他？
他只觉得，一呼一息，都恍若凌迟。
想给她惊喜的香瓶摔在地上，骤然跌得粉碎。
碎成千万片。
瞬时散开的浓烈芬芳，那样甜美。
甜美，然而悲伤得近乎空虚的绝望。
他不会放弃——宁歌，我会等你。
我不害怕思念的痛苦，我只怕，会连等待的权利都没有。
你总是想努力的张开手臂，把我们都护在身后，你不知道，其实我并不在乎那些风雨，我在乎的，只有你。
所以我对你说，我不会原谅你。
因为没有一种痛楚，会比让我离开你，更痛。
最后一朵山茶花，终于在初雪那天，无声凋落。
——但是，还有来年。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彰纹 花落无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