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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三十一,星盖烟霞(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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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燕临溪,绿林野士礼数粗陋,望晴妃娘娘,沈大人见谅。”
林佩如依于沈致秋身侧,明如钩月的凤眸射出戒备极强的冷寒,而这冷寒眸光,被傲岸的背端无痕掩没。
“少侠客气,若非几位相救,娘娘及愚必定失命于此,”沈致秋垂首道谢,谦和的言语暗藏机锋,“不过鄙人不明,风闻七星谷贵居武林四大名派,极是避世绝尘,为何与朝堂宦海相涉?受制于叛臣出力作乱,怕是不符‘乾坤善恶,北斗不移,福祸由己,七星绝义’。”
洛盈霜瞠目结舌,心下惊诧道,“这个冷冰冰的男人知晓的可真多,竟连师祖所创的立门规矩都晓得,不愧是连中三个第一的状元郎。”遂之忽闪着黑白分明的桃花眼,朝她的师姐望去。
薛姓女子神思静默,手姿宛如春日新枝,轻持一支碧澈生香的玉笛,盈盈秋水无息凝睇。
“绵里藏针,有意思。”
燕临溪暗自言罢,很弛懈地持剑负手,唇角勾起的浅笑,让沈致秋想到那个暴戾自负的奸邪枭子。
“大人真是学识渊广,居然对敝派教义亦有了悉,不过,大人既然学识渊广,应知凡事皆讲‘变通’二字,实不相瞒,敝派有几位师长受奸王蒙蔽秘密相交,不曾想开门揖盗遭奸王父子拘押,昔年七位祖师创派,风雨同舟,生死与共,今日同门受难我等绝不能坐视不理,想必大人也有同感,否则,大人不会不顾君臣礼仪,一直牵着晴妃娘娘的玉手不放。”
燕啄春水一语惊风,林佩如匆匆抽回素手,极力忘却掌心的柔暖,愈是忘却,愈是悸悸不已。
眉宇间的堤防,被一抹微妙的尴尬席卷,沈致秋闭眸,将洪泛的心欲扼死,少顷,眉下寒凤突翥。
“以贺臸父子的野心和诡道,诸位欲救出同门想必不会容易。”
燕临溪持剑的指尖忽凉,本就不通明的希冀被肃淡的告警一举击垮,随即目色诚挚。
“大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沈致秋言字慎重,却有意无意透着几分嘲诮。“贺臸,贺星异是何样人物,贵派已有领教,他们能久藏夺位之心而在此时发起叛乱,这对父子的城府不言而喻,今日谋逆作乱,他二人未动得麾下一兵一卒,但却发动诸位一般的武林各士,南山王父子精打细算的功夫堪称厉害。”
避离青莲纺袍的织锦绣云罗纱裙翩旋若燕,林佩如不知道此次神龙山之行他是有备而来,更无从知晓“有备”后面又有多少危及性命的惊心动魄,凤眸轻敛,玉齿狠狠咽住懊悔,那日湖边夜谈的气怒消减许多。
洛盈霜惶意顿生,万分惊惧地顾向师姐,玉笛落地,精致与粗糙混合成声,素雅的容妆蒙上了一层耐人寻味的忧愁,好似陈置多年而香红如初的胭脂。
“对任何人来言,弑君篡位都不是好名声,鄙人希望诸位侠士莫要为奸王父子背这个黑锅。”惊风剑细微的“锒铛”,让沈致秋察知燕临溪心内的动荡,勾勒秀致的唇畔,露出一丝不是笑意的笑意。
年轻侠士紧握宝剑,强迫自己的内心和外表一样镇静,同时以对付敌手的态度观瞻其人,星目陡变佻巧。
“大人知道的好多,不错,除了天尊门,江湖各派皆参进此事,谁教近些年的武林大会是受奸王父子操控,当中的龌龊利益,大人自然清楚,七星谷的人对这些不留意也不想留意,唯愿救出天权一门即妥,至于什么黑锅,替罪羊的,由人家设计罢,反正活着一条命,死后一具骨,倘或七星有缺,那我等的生死名誉又有何意义?”
日暮西斜,密林的晖影愈变疏薄,还不知趣地照映在沈致秋凝固的神色。
“汝为刀俎,吾为鱼肉,沈某人无话可讲,但是恳请诸位放过晴妃娘娘,贵派同门的性命用我一人已足够交换。”
“好一个怜香惜玉,”燕临溪一边答复,一边玩味林佩如动人的颦蹙,“大人怜惜娘娘是好事,可大人也该怜惜怜惜自身,没有晴妃娘娘,一路上谁来照顾大人的贵体?在下一个大男人手脚笨拙,师妹薛清影跟洛盈霜又乃黄花闺女,而晴妃娘娘好歹是大人的中表之亲,有兄妹情谊,受娘娘照顾大人定无嫌际。”末矣,加了一句诙诽问语。“怎么样,在下所言可有不周全之处?”
肌理的痒痛几乎崩裂而出,指趾虬曲,舌齿厮磨,适意的白绢内衫被汗液浸湿,媚毒发作了近半个时辰,想不到被这个燕临溪一语点破,沈致秋遽然想起师母在世时曾经玩笑。
“喝什么药也不要喝春药,中什么毒也不要中媚毒,在江湖上专有一等萧闲人好察此道,你们将来入仕做官,可不要因这事落人话柄,受人非笑。”
燕临溪活动掌间,之后握着惊风剑抱臂含笑。
“娘娘不必对沈大人投望,沈大人中了西域媚毒,您这番热切投望,大人他可受不了呢。”
致秋……
林佩如拨正凌乱的心思,十只玉指紧紧扣合,满腹伤怀盖过了那一点子微不足道的羞窘,瞬华直视七星谷诸侠。
“冒昧请问,贵派可有驱散此毒的解药?”
洛盈霜从一旁跃来,掐腰得意道:“按理讲,西域媚毒的解药当然要到西域找,谁让我师父摇光长老医毒皆通,研弄个媚毒解药那叫简单,什么西域媚毒更是……”
“那这味毒的解药姑娘可带?”
被云裳少妇炽情打断,小妮子心里有一万个不舒畅,但碍她贵为皇妃,只沉下娇音嚷哝着。
“出谷前师父特意吩咐我带着,不过他老人家说了,这个解药的配方极是稀贵,除了本派的兄弟姐妹,外人是绝不能给的。”
林佩如怠于鄙夷,微敛乌花的眉妆,淡淡言告,“无妨,倘若姑娘舍不得,本宫愿用这支金簪相换。”遂略略斜首,将御赐的同心合意缠枝宝相金簪取下,扬手递予掐腰撇嘴的少女。
洛盈霜哪里见过这等饰物,金泽闪闪的,簪尖细细的,通体是宝相花的花纹,簪头的同心结玲珑小巧,比手打的都精妙,两只桃花眸子一亮,黑瞳更黑,眼白更白。
“霜儿。”
见师妹爱不释手的欢喜样儿,薛清影手握玉笛清泠训之,洛盈霜这才不甘不舍地还给林佩如金簪。
“娘娘的金簪太过贵重,盈霜怕戴上它折寿。既然娘娘诚心想救沈大人,那盈霜也就不拘礼了——解药可以给,但是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瞄着皇妃心急如焚的模样,洛盈霜忍住嗤笑,仰起螓首正经地说。
“娘娘生在朱门又嫁入皇宫,珍馐美味从未离口,因而想请娘娘照顾我们一路的伙食,如若佳倄合心,盈霜定当奉送解药。”
“霜儿,不可无礼!”
洛盈霜吐了吐香舌,把头调皮地歪向燕临溪,燕临溪琼貌怡悦,好似已尝馔羞。
“盈霜师妹的提议不错,在下也欲一享口福。”
薛清影倍感无言,不得不由着他二人的性子,然且有人开口说道。
“晴妃娘娘自幼养尊处优,不擅厨珍之艺,恳请几位侠士切莫玩笑。”
林佩如忧戚回望,他平和的面容上一团烈火依稀怒绽,于时不顾蓬乱垂落的青鬓,转首与素日蔑睨的江湖草莽温文允诺。
“列位放心,厨珍之艺不过小技,洛姑娘的条件,本宫答应。”
沈致秋身骨一震,她的关怀,她的体贴,总是推之却来,毒痛和心酸融汇一处,未及沉湎,暗淡的天色犹如逃囚,在眼前巧然消失。
“娘娘,这是神女宫白宫主送的秋露止痛丸,可暂解大人身上的於毒。”
“多谢薛姑娘。”
昏噩时分,佳语细弱含馨,如春风一般轻暖,陪同清泠话音飘入沈致秋耳内,紧后又听得一阵少女的啁哳。
“我就不明白了,看沈大人的样子也该是个正人君子,怎地中上了媚毒这东西?唉,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霜儿,休再胡言。”清泠的话音又次传耳,“燕师兄有事召会,我和霜儿在此告辞。”
“二位姑娘慢走。”
一沉静并一轻快的步子声离开耳边,借着女子步声,鸿蒙的意识逐渐清醒,素纱烛笼下,凤眸生光。
“你终是醒了。”
眼帘,是造作冷漠的愁楚映影,沈致秋勉强起身,清晰可见的汗滴从额间淌下,距榻半丈远的罗裙暗伤,心脉仿佛被无数颗石粒塞堵,连难过都难过不得。
“佩……你辛苦了。”
榻上的男人颇觉晕眩,尽力提了提神环视四周,方正的居室坐北向南,窗侧悬挂一幅怀素和尚的《苦笋帖》,书迹俊健秀畅,如新如舞,门边放置一盆滴翠短松,恍若一位童心常驻的老者,居室的桌案椅榻俱是竹制,简雅而又古朴,微微泛黄的麻帐垂地,抬手抚之,凹凸的经纬贴实无华,舒颜一笑。
“天地大美,莫为自然,德馨盈室,何陋之有?倘使庄周与刘梦得相会此室,能否梦蝶论剑,览经弄琴?”
林佩如心下莞尔,却故作淡薄,“好生调养身体,等康健后再感慨不迟,此地是那些人在京畿的分舵,你我今为阶下之囚,素居雅室仅是牢房罢了,保命不死才是功德。”复以不耐烦之态转过,丹唇娇香引人,“你昏睡了近乎一天,药食和膳馔在看守你的莽夫那里,本宫无暇在这儿费工夫。”
望罗裙惜离,一声“佩如”从嘶哑的喉咙里蹦得,绣鞋停步,耷拉同心金簪的乌髻稍偏,沈致秋咽留满腔深情钝钝启口。
“为我屈受侮辱,对不住。”
玉心似碎,又碎如蜜饵,欲语难说的云姿速速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