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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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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竟有这样的好事,我也想去。”温晓丽挤在教科办的门口,巴巴地看着张贴栏,一张嘴差点就要吻上玻璃窗。
每年外国语学院都会有对外交流项目,名额炙手可热,而今年走了好运能到圣弗利大学当交流生,难得的机会让本来没想出国的同学都突然萌生了出国溜溜圈的念头,这让一向习惯于无所事事的教科办老师很是苦恼,因为贴出来还不到两天,办公室的门槛都要被踩爆了。
我也有点心动,一是觉得学语言的有机会应该出去看看,二是交流生不用给学费让人倍感安慰,资本主义世界的消费一向是社会主义人民心中的一道伤。
脑中却突然模模糊糊跳出来一句话:“主要是不想走太远,怕你一个人。”
费了一番脑力才想起来,这是不久以前姐姐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我也害怕离开。在某些时候我会表现得很坚强很无所畏惧,但更多的时候性格优柔怯懦,举棋不定。到了大洋的另一端,破裂的关系是不是很难再有机会弥补,而那时候,会不会已经有人忘记我?
留意了一下时间,要报名也要等到下学期,按学分绩甄选。对父母提了提这个想法,他们大力支持,意思是一切都不要多想,逮着机会就要向前冲,我应了下来,心里想的却是要是姐姐说可以不去,那我就一定不去。
但这份期盼的心意怕是只能在时间里凋零了——我一直等啊等,熬过了期中迎来了期末,还是没有收到只言片语。
一月十五号考完了最后一门课,大家都非常激动,风风火火的阮玉更是一出考场直奔火车站,留给大学校门一个华丽的背影。我的飞机在明天一早,为了避免我独守空房倍感寂寞,家住本地的宋瑾自告奋勇留下来陪夜。
俩人看《初恋五十次》正看得咯咯笑,她却不合时宜地感伤起来:“放假了就会有好长时间都见不到他,真是一寸相思一寸灰,寸金难买寸光阴。”
这种独特的诗歌接龙让我头皮发麻,不得不说的是,宋瑾自从遁入暗恋派以来,受到古代春闺女子的感召,如痴如醉地埋首于中国古典文学,认为方有诗歌才能表达出她寂寞苦闷求而不得的情怀。
她见我没有说话,更加认定了自己就是那望断天涯路的苦人儿,于是眼睛眉毛顺便拧了起来:“郑好,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他……我好几次做梦梦见他冲我笑,然后在梦里我就哭醒了,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伤心,一醒来我就想到,他其实并不知道我是这样想念着他。好几次他就静静站在我身旁,我只需要转个头就可以对他表白,但是我终究不敢。”
我觉得宋瑾恶补文学很见成效,起码这一番话句句感人肺腑简明扼要,语气中无奈的悲哀像是一条潺潺冰泉淌在心间,让我也沉默了半响。
喜欢一个人本来就是痛苦的过程,我突然想到这么多年来,不知道越泽是不是也掩藏了很多委屈?希望他不要这么难过才好。
我悄悄转过身,顺手抹掉微微发红的眼角渗出的小泪滴。
过了一会儿,在冷笑话中找到些许安慰的宋瑾终于又啃起了黄瓜哼起了小曲,我抬眼望着窗外日落斜阳扯出明亮晚霞,缠绕的树藤上有只小灰雀正在扑腾扑腾扇着翅膀,不禁笑了笑——等我回家,大概一切就会恢复原样,以前的噩梦不过是太过顺利的画面中长出的一丛荆棘。
它跟这霞光一样,都会过去。
二十四
“小姐,走不走?我这有空车。”
刚下飞机就遇着天降中雨,才刚出检票口,各路出租车司机纷纷跟闻了蜜的蚂蚁似的跟上前来。没人来接我,好吧我也没有随身携带雨伞的好习惯,于是停下来问道:“多少钱?”
“你到哪儿?”
我把地址一说,司机大叔黝黑的面孔上顿时露出又为难又苦闷又于心不忍的纠结表情,说道:“那边挺远的,你知道人民路又挺堵的,这下着大雨更难走,”说到此处他突然压低了声音,十分热心地建议:“这样吧,看你一个姑娘家困在这里怪可怜的,我送你过去,60块钱,也不打表了,这可是很亏本的价格了,千万不能跟别的客人说……”
我惊讶道:“为什么要走人民路,建中道明明更近。”
“您是太久没在这儿呆了吧,建中道正在维修呢,所有的车辆都得绕道……”
“咦,我刚从建中道过来,一路通畅,难道是修好了?”
有人突然在背后来这么一嗓子,声音里的好奇又是无辜又是真切,我扑哧一下笑出来,回头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司机看着自己的谎言被这个从天而降的混小子无情拆穿,只好收敛起复杂的面部表情,讪讪地说了句“那我可能记错了”便迅速溜走。
越泽斜了我一眼:“没有我,你今天可就在自己家的地盘上被宰啦!难道你不应该很感谢么?”
我恍然大悟地翻了翻包,终于找出一根还没有来得及吃的棒棒糖,他不屑地切了一声,却又伸手把糖揣进包里,最后拎着我的行李箱:“走吧。”
他走在我的前头,黑色的羽绒服,米白色的长裤,头发还是那样短,阴暗的天色下一根根的像是刺猬一样竖了起来,间接转过头来不停催催我:“哎呀你怎么这么慢,这么多人当心走丢了,抓着我的衣服吧……”
我赶紧走两步上前,发现他好像又长个儿了,挺阔的肩膀已经高过我的眉,还有明明是大冬天了,他却不知道怎么比以前晒黑了一点。
我对自己点点头,原来我不在的时候,他是发生了这样的变化。
二十五
家里什么都没有变,床单的颜色,拖鞋的位置,我惊讶地发现就连矮柜上那只小乌龟的姿势都没有变,走的时候它忧郁地趴在那里,现在它仍旧一动不动以45°角仰望天空,这只能说明妈妈的环境维护工作做得很好。
下意识的环视了一圈,没有她的痕迹。
她还没有放假吧,我努力回想了一下,人为地把北外日语专业放假时间推后一个礼拜,最后实现自我肯定,她现在很忙很快她就会回来啦,每年她都回来没道理过年还不回家啦云云。
“皇上参观完了没有啊,我饿了。”越泽瘪了瘪嘴,苦情地看着我:“今天为了一大早接驾,奴才还没来得及吃饭呢。”
“谁让你来的,你擅自出宫朕还没有处罚你呢。”我一面笑着一面走进厨房,发现冰箱里还有小半钵粥,用微波炉热了热顺便端上点咸菜:“扣你一年俸禄,只能喝粥吃咸菜。”
他开心地欢呼一声,一屁股坐下去以风卷残云的速度消灭了碗里的食物,明朗的眉眼隐在光线里,可真是个好看的少年,我被那笑容晃了眼,心里默念妖孽啊妖孽。
离中午还早,我收拾好带回来的几件衣服就和他坐在阳台上聊天,雨还没有停,淅淅沥沥滴在雨棚上,有一种湿淋淋的疲倦。
“你剪头发了。”我伸出手想碰碰他的头发,他下意识一偏头,我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想了想就要收回来。他却突然扣住我的手,只用两个指头就环住我的手腕,我吃了一惊,脑中想着他这不会是要有所行动了吧,还在犹豫是不是要说点什么,他却已经把手放开,我微微松了一口气。
“怎么瘦成这样了,老虐待自己。”他的眉头微微皱起来,这张脸一向阳光开朗,实在不适合这样忧愁的表情。
我笑道:“这番话分明是肯定了我减肥颇有成效,你不知道我们专业那些女孩子有多骨感,搞得我也压力很大不得不踏上瘦身的道路,你看我是不是比以前好看了啊……”
他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话,眼神望着前方,没有再回答,颇为严肃的神色像是受了这阴沉天气的感染,半天也不见有光亮发出来,弄得我的心情也难以舒展。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不开心,也许是压力太大,他也快要高考了,于是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一晃:“怎么了?”
他转过头来,一对眼眸黑漆漆的,好像亮晶晶的水晶丸子,纯洁而没有杂质,明明右脸上有个那么深的酒窝,他却偏偏把脸板起来:“你每次都故意装作没有听懂我的话,我再问你一遍啊,你是不是并不开心?”
这句话像一口古寺大钟,只敲一下便可以气吞万里山河变色,让我觉得头晕耳鸣,虚汗心悸,间隙不禁思索起一个问题,越泽一向后知后觉,小时候因为猜谜总是慢半拍而备受嘲笑,最近怎么洞察功力大涨,或是我隐瞒的水平呈直线下降?
“你是指什么?想问我和姐姐有没有和好么?”我淡淡说道,“越泽,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中间发生那些事情,你不会知道,也不可能明白。”
“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他想也没想张嘴就要辩驳,话到半截自己又给吞了下去,最后平下心来问我,声音又是小孩子一样:“那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呢?告诉你我如何绞尽脑汁奋勇直前去当姐姐的第三者?告诉你我明明一点都不喜欢许言却在夜里练了好几遍让自己都忍不住想吐的深情对白?告诉你我跑到又热又湿的广东因为水土不服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只是为了逃避最亲近的那个人?
这些话,哪怕我很想,却没有一句能说出口。我怎么能告诉你呢,怎么能告诉自己喜欢的人曾经做过的糟蹋爱情的荒谬错事。
我虽有自知之明想要远离越泽这么一个发光发热的大热源体,但世上毕竟没有人愿意明明躲到了角落里,落跑之前还要在心上人面前自捅一刀好让对方永远不能忘记自己鲜血四溅面目扭曲的痛苦像,很明显这种行为实在不是明智之举,毫无美感可言。
“这是我和姐姐之间的事,你插不了手哈。”我起身,拍了拍他的椅背,“别把我想象的那么苦情,你看我精神奕奕哪里像过得不好的样子。我去倒杯水,你要不要?”
“不要。”他又成功地被我噎到,把脸转向一边:“不渴。”
我趁机揉了揉他的头发:“别嘟着嘴了,大不了我中午请你好吃的?”
他这下是真的生气了,像个炸了毛的猫一下子站了起来:“你是真的不懂还是假不懂啊?你不想说没有关系,我不会缠着你讲,可你不要把我当成小孩子哄,以为一顿饭一颗糖就可以打发掉,你还想这样继续多久呢?”
这一番话又急又快又响亮,一口气说下来不带任何停顿,倒像是在心中打了很久的腹稿,我明显大脑有些当机,当即呆掉了不知该作何反应。
大概是见我一副傻像实在是没有什么成就感,他终于叹口气,幽幽说道:“郑好,我想让你明白,也许我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的心情。”
这么多年来,他好久没有用过这样严厉的语气来和我说话,哪怕我对他极近倾轧摧残,他也总是默默消化从不愤怒,印象中我俩唯一一次这样剑拔弩张大概是小学的时候我揭发了他抄作业的行径,并在他挨打的时候不合时宜的笑了笑,他当时的表情很是狰狞,生气地冲我喊道:“郑好你记着,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可我转天就用一张游戏碟收买了他,心底鄙夷这可真是一个没有原则的人啊。
我正在动员自己说两句话挽救一下这种尴尬的局面,越泽却直接抬脚走掉了,潇洒得连伞也没有拿。我站在阳台上,透过蒙蒙雨雾看见他离开的背影,沉沉天色像是从头到脚将他染个遍,远远距离中我仿佛也感觉到他全身被雨淋湿,渐渐周身渗透进了刺骨的凉意。
或许是感觉到有人在看着,他的身影顿了一下,转了过来,我么俩就在这么模糊的景色中对望了五秒,看不清对方的表情。我不自在地转开脸,再一回头却发现他已经离开,原来站立的位置已经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