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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十五、竟览(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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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泉水滑,触手生烟,那人在我身边合着双眸,睡颜腼腆。
我转过脸去。
不敢向你看,是怕欢天喜地情难自控,是怕梦醒梦碎,再经不起潮起潮来。
白雾萦绕,水光离合,两只酒坛漂在水面,载沉载浮。我伸手拉过一坛来,空的,再一坛,亦是空空如也。
不过一人一坛而已。
我终忍不住转眸凝望身边之人:延,原来你我酒量都是这般的浅。
仿佛听见,他于梦中眉峰微蹙,我却无声微笑起来,伸手让他枕在我肩,不知是远远花香还是近前幽香迷了感官,心头一阵涌动,只盼这般静静依偎至天塌地陷,再无明天。
夜色渐沉,如知我意,丝丝熏风入帘,我亦迷迷糊糊闭了双目,正在这时,却听帘外人语:“主公——\\\"
是程羽。我不悦的睁眼,嗯了一声。他不再吱声。我虽心中万般不快,却也料是重要事体,不得不放开怀中人,披衣走出。
果然是要事——凌越被擒。对于此人,我恨之入骨,一看到延身上的密布伤痕,我就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因此一进禇国便要那诸瀚烈交出这恶贼,谁知这厮倒是机警,闻风便先逃了,程羽等费尽心机搜查了数日这才终于将其擒获。却没料这凌越忽然提出条件,道是手中握有重要军情,望以此乞命。程羽不能决断,便将其押在门外。
我略一沉吟,说了句好,便掀帘回了帐内。
氤氲水光里,那人的睡颜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玉白中浮上层淡淡的绯红,如一朵初开的莲。我俯下身去,小心翼翼的将那莲花捧起,他有些畏寒的将头埋入我怀内,满身的水珠溶溶的光闪。怕他受寒,我将地上衣物无论他的还是我的都统统披到了他身上,沉睡的人儿没有清醒的打算,只是直觉的更往我的胸膛里钻。胸腔里一阵暖,我抱着他向屋内走去,有如抱着盆炭,一路上只怕将彼此都烤化了,却又烫得哪怕心尖儿隐隐作疼也不肯放开。原恨路长,怕他着凉,后忽又偷偷的怨路短。
怀中人却不知我辗转心思,一放到床上便又卷了被子翻睡过去,我站在床边看着,有些哭笑不得的为他掖好了被角。他翻过身来,眉峰还是那般微微的皱着,我伸手抚过,他低低的呻吟了一声,我忙缩了手,却见他紧闭着双眼,原还在梦中。我不禁笑了,不知为他还是为自己,又是谁在谁的梦里?
“主公。”贴心的程羽不知从哪里早备好了更换的衣物,我一一换好,又向榻上望了一眼,才走了出去。
凌越其人,倒与想象中一般长相,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居然仍是横眉厉目,一开口便咄咄逼人:“听说司马大人此战是为父报仇,不知大仇可曾报了?”说着冷眼看我,满脸嘲弄。
闻言,我心头一紧,父亲之死我早有疑惑在胸,虽知他是为保护全家自求一死,但刺客的真实身份我却一直存疑:说是褚国刺客,却为何能如此轻易混入皇宫?他究竟要去刺谁?且为何他偏巧就伏在了我父亲的轿子上,而我父亲那日恰是被急诏进宫。一切,怎会那么巧合?巧到让人觉得是个圈套。父亲显然是反过来利用了这个圈套为我铺路,而这个圈套本来又是要便宜谁?看卫帝对褚国态度,暗中厉兵秣马数年,显然早有进攻禇国的打算,而重民生轻武功的父亲虽态度未明,我却也能猜到他必定会反对卫帝的轻率之举,否则卫帝不会暗中忙碌了这许多年,却始终不敢公然宣战。如此推理下来,布这圈套的人其实已呼之欲出——真不知父亲以胸膛迎上那匕首的时候,心中除了保家卫族的义无反顾,可也有兔死狗烹的心灰意懒?
然而我面上却很淡,只是冷笑,并无丝毫感情流露。
于是凌越便不得不直扑正题,道:“我那里有几封信,不知大人是否有兴趣一看?”
应是卫帝与禇国内应的来往书信吧,我暗自猜想,这些东西落入凌越之手并不出人意料,毕竟他凌山一城夹于两国中央,自然不会对两国细作往来不加注意。面上却不动声色,冷冷道:“凌越,你知道我有兴趣的只是你的狗命。”
凌越愣了一下,显然未想到我会强硬至此,眸中寒光一闪,阴惨惨道:“司马竟览,你不要以为你人多势众我就会怕了你。凌越这条命也是早在阎王那里挂了账的,死有何惧?最多不过玉石俱焚,我是死而无憾,只怕司马大人便要遗恨万年了。”
我嗤笑一声:“好大的口气!”显然不信。
他经不起我激,狠狠瞥我一眼,道:“司马竟览,你携卫军攻禇,打的乃是为父报仇的旗号,可你知不知道杀你父亲的真凶到底是谁?那禇国刺客究竟是谁的手下?”
我暗地里一震:卫帝野心,妄图臣服禇国,那他勾结的内应定是禇国中最想推翻诸必利的人。此人为达目的,竟不惜出卖家国,这最有可能的人只能是——
凌越自也料到我的反应迅速,盯着我,笑得阴毒:“枉你司马机关算尽,替人做嫁不算,帮的还正是你的杀父凶手!”
到此,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是谁勾结卫帝挑起战争?是谁帮助卫帝铲除异己?又是谁竟然骗得我团团转,将两国八十万军队当作他复仇的工具,一场倾国之役,不过是他一手导演的一场戏。
我长吸了口气,父亲之死背后的阴谋竟比我想的还要错综复杂。长风南逝,这北地的春夜也有着令人胆寒的凉意,不知不觉,我已踏入了一个巨大的陷阱,为父报仇天经地义,鱼死网破固然可以,可是……我回眸,看见那四方小院,青瓦白墙,心头起伏的终究不止是恨意。
“司马竟览,你放了我,我就将东西给你。我知道,你的志向绝不止当下这般。”凌越在我背后一字字道,像是毒蛇在吐信,“只要将那些信公之于众,你明白,你将得到什么……”
我当然明白,我将得到两国的人心——那些信是最好的证据,记录了两个国君的丑行:一个好大喜功,不惜谋害相父;一个为报私仇,竟然卖国叛兄。得到它们,我就可以不用再费功夫制造舆论,顺理成章带兵直下恭宁,甚至可以引起禇国内乱,趁势两国一统。
我勾起了唇角,转过身来。
凌越抬头望着我,彼此瞳心里欲望的火,彼此看得分明。
我唤:“程羽。”
“主公?”程羽走上前来,有所不甘的皱起眉头。对面凌越却露出了笑容。
我也笑了,拔出了程羽腰上的佩剑。
手起刀落,一蓬血雾喷出,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以前,凌越的人头已落了地,面上还挂着方才得意的笑容。
我随手将剑扔还了程羽,他半晌才反应过来,不解的看我:“主公,就这样杀了他,那些信怎么办?”
我不会告诉他理由是“伤害沈延者死”,这无疑是将那人暴露于危险之前。我只是淡淡一笑:“这条毒蛇的话怎么能信?”
程羽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我却没有再解释,抬起头来,只见不远处灯火通明,冠盖如云,一带人马如银河般迤逦而来。
来得还真快。我推开了程羽等的护持,整整衣襟,走上前去。
数百仪仗三千羽林罗列于我身前,众人簇拥下,来的正是那幕后的最大黑手、我真正的杀父仇人、禇国当今的国君——诸瀚烈。
凌越的话无一不假,除了没有说:我毕竟在他诸瀚烈的地盘上,我要揭发他的阴谋,就意味着玉石俱焚,不光是刚刚稳定的禇国局势,连我自己的生命都将面临巨大的危险。在程羽他们的保护下,现在院外的我或有机会逃脱,与我军会合,可那就意味着刚刚获得和平的卫禇两国又要重新陷入怎样一场生灵涂炭?还有,最重要的是他——延!现下这重兵围困,院内还在梦中的人儿,他,要如何脱险?!
这些,在杀凌越前,我便都想过了:我与诸瀚烈当下乃是势均力敌,谁当先发难也都没有必胜的把握,若真撕破脸只能是两败俱伤,便宜了旁人。而战与和的关键就在于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要如何能不捅破。我知道,能维持它的,只有我。
所以,虽然仇恨的火烧得我心上滴血——可是,父亲,请原谅——我咽下喉中泛起的带着淡淡腥气的东西,舒睫,微笑:“可汗。”
诸瀚烈额角微微一抽,随即一松,也笑:“司马大人。”
我仍是那般云淡风轻的笑着:“可汗深夜来此,可有要事?”
诸瀚烈看着我,顿了顿,摇头:“没什么,听闻司马大人雅兴甚高,来此地消遣,小王闲来无事,特送了几坛好酒过来,想与大人一起品尝。”
我微微欠身:“可汗美意,竟览心领,不过方才这里发生了些小意外,手下斩了名奸贼,弄脏了贵国宝地,怕败坏了可汗的兴致。”
诸瀚烈扫了眼地上,道:“原来是抓到凌越那恶贼了,可喜可贺!”
“谢可汗。”我笑看于他,“不过血腥气着实太大,恐怕冲了酒香,便品不出佳酿美味了。不如改天再与可汗共饮?”
他见我一意赶人,也就不好多说,但仍是面带微笑,不肯离去。
我便上前了一步,在他耳边低声道:“请可汗明日便备好美酒,我正好有要事与可汗相商。”
“哦?”他额角青筋一跳,抓住我手腕。
在所有人眼中,我俩关系端的融洽,只有我们彼此听得见对方沉敛的呼吸,维持着最后那薄如片纸的和平。我低眉轻笑,说得轻缓:“可汗那里可有令兄留下来的意旨存档?令兄是不是和我国陛下有些交情,可与他暗中有过什么协议,帮助他暗算过什么人?”
诸瀚烈也笑了下:“令尊到底是主战还是主和?”
我抬起睫来,望着他黝黑的瞳心:“可汗看呢?”
他长叹了一声:“唉,我那皇兄最是愚蠢,竟听信那卫帝挑唆,当了别人的帮凶,可结果还不是一样大兵压境。”
我看着他:“望可汗不要重蹈覆辙。”
他眸心什么跳了一下,方一字一句道:“司马大人放心。”
我又咽下了口什么,方能回答:“明日竟览便进宫向可汗辞行。”
他似还不信这得来过于容易的和平,手下的力道越发大了:“大人当真这就要走?”
我不隐藏我眸子里的焰火:“竟览可没有可汗的好耐性,我只怕错失良机,追悔莫及。我与可汗一样都是为了达到某一目的不惜一切之人。”亦不再隐藏笑容里的柔情:“我不想等到失去了才去补偿,拿仇人的命也换不回来最重要的人,说什么花一生的时间去报仇,那其实是用一辈子去后悔!”
诸瀚烈面色一变,推开了我。
我说声:“恕不远送。”径自回了院内。走了几步,终于听见外面人马离去的声音。
我走进了房内,那人仍自酣睡,安宁的玉颜,还是那般的纯,那般的美。
呵,是啊,大逆不道的只是我,放弃了父仇,因怕心碎;不择手段的也只是我,与凶手结盟,为所谓的不悔。
居然会忍得下有仇不报的痛,居然可以就这般凝望着那睡颜,酸楚泛滥,又甜意汹涌,万般浪潮,再逐渐平静……
两股力量拉扯着我心,像要将我撕碎……
看着看着,我忽然捂住了唇。
胃里翻江倒海,嘴里腥甜更浓,我一手掩口,一手压在上腹,人蜷成了一团,却什么都吐不出来,也发不出声音。
无声的干呕,只怕真吐出来了便是那颗辗转的心。
千金换一笑的是我,多情空余恨的是我,是我,是我,都是我!
而那人……只是沉睡。
那天晚上,后来我终于还是吐了出来,不过已是在房外。我对程羽说是多喝了两杯,他没有怀疑,因为有比我醉得更厉害的还在屋里酣睡。然后独自在温泉里泡了一夜,天一亮便换了衣服进宫。
诸瀚烈竟早就在恭候了,客客气气,再没半点他昨夜领兵围困时的杀气腾腾,仿佛昨夜以及更早以前我与他之间也什么都没发生。比他的态度更令人满意的是他准备的东西——一份份所谓禇国皇宫的存档,上面记录着前任国君诸必利如何勾结卫国皇帝,听信卫帝挑唆,派刺客杀害了卫相司马冉,因司马冉主战。
白纸黑字却也黑白颠倒,我就这样从真凶手中接过,头也不回的走出禇国皇宫。
刚出宫门,正看见沈延。玉阶上,我于花团锦簇中停步望去;玉阶下,春风十里间他似微微红了两腮。
眼眶忽一阵酸,我掩饰的低头看着台阶往下走,南风轻拂,却始终吹不干那逐渐弥漫的湿气。于是我干脆抬起了头来,扬起手中那些“证据”,谁也分不清我眼中手中口中究竟几分真几分假:“先父之死另有内情!”我将卫帝与诸必利勾搭谋害我父的“阴谋”当众宣布了,果然,全军愤慨。三十万将士先前已为我收服,如今为我父惨死之“真相”所激,更加对我言听计从。而五凤等早在军中带领了手下纷纷呐喊:誓为贤相报仇。群情更加激愤,人声鼎沸中,一个声音终于由细浪汇成了潮流——“昏君当诛!”
一时万众同声。
我一身缁衣于风中对万军一揖到地,热泪盈眶。
阶下军旗猎猎,应者如云。
此时已然万众同心。
我知道,时机已然再无可待。
我抬起头,看见人海那头,他的笑脸。
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