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十五、竟览(中) ...
-
《胤书 高祖本纪卷一》
卫历酆神九年,春,帝以杀父之仇告天地,列卫少帝七大罪十小罪,举义旗,逼恭宁。
帝颁军令于三军,曰:“吾今出兵乃不得已,尔等须记:除昏君佞臣当诛,余者皆吾手足兄弟。故行军时勿喧哗,勿劫掠,勿毁庙宇,勿杀行人,勿夺人衣服,勿离人夫妇,勿淫人妇女。违者治罪。”
如此,军容肃整,人皆顺之,连下三郡,未欲抗拒。
夏四月辛酉,旒州郡守何寿领兵抗之,帝乃遗书曰:“吾等原皆人臣,然所侍非君。国将不国,实非忠臣之罪……吾本厌兵革,将军亦惜人命。一城性命,干戈玉帛,只在将军一念之间,惟将军裁之。”乙酉,何寿乃降。
五月丙申,宁北七郡皆克。
五月甲寅,日赤如血色。帝下恭宁。
这个庞大的国家已经在面前这个人手上“放置”了二十年,幼主登基,先帝将他的手放进了我父亲的掌心,从此,江山社稷便成了我父亲一生的鞠躬尽瘁,而这个名义上的天子——直到现在,回想他二十年在位事迹,眼见他面前的行动举止,我才想出这样一个恰当的词——他从未治理过这天下,掌中乾坤于他只是——放置。
所以,我不意外从起兵到逼宫成功只用了短短三月。其间,周凭梓的尸体终于被发现,破损的马车翻倒在两国边境,全军上下都鄙视的看着他已被野狼撕烂的尸体,人人都相信他是怕染瘟疫而私逃避难,结果却死在半途,这似乎真是上天的报应,于是人们对共患难的我也都更加信服。而天下的人心似乎也未对这场兵乱有太多的异议,连向爱口诛笔伐的士子们也没太大的动静,也许是一直以来的习惯,他们只道为他们生计忙碌的是那殚精竭虑的相父,而那高高在上的皇帝不过是尊飨用香烟的神像。而一旦这神龛的面目蒙上污秽,也就让人顿失了朝拜的欲望。何况这个国家是如此的浩大而繁盛,它已有了自行运转的惯性,所以一尊神佛的更替并不会影响太多的小家民生,更何况,很快的,便会有另一龛神祗树立起来,供人膜拜。
那一日,朝阳亦似残阳如血,春花已到荼靡,只有满地芳草铺向无尽云天。
我望了眼身边人,他注视着恭宁斑驳的城墙,眼中盈然,似有光流转。白衣依旧,大半年戎马倥偬似也未在他身上留下丝毫印记,意识到我的凝注,回眸一笑仿佛也未有丝毫改变,只有深深看进那越发幽深了的瞳心,才能望见其中隐隐的霜痕。
初来时,恭宁是我硬拉他走入的繁华梦,再回时,不知这座城池在他心中已是怎样的面目阑珊?一年韶光里,多少嘻笑温存,又多少并肩作战?曾共同笑拥过的三春丽日,如今在这东风无力时节,谁都知道是再找不回来。
你可愿仍陪着我?我想问不能问。
他看着我,眼中有了然,却也是沉默,站在离我最近的一步之外。
便这般一直走进了皇宫,只见绫罗绸缎散了玉阶一路,猩红丹墀上玉碎无数珍玩,到处都是仓惶奔逃的宫人,偌大的宫宇乱作一团。只有一间宫殿大门紧闭,其内竟有乐声随风飘来。门上高悬着匾额:紫宸殿。
我听见身后的延似乎低声轻叹。
而那叹息实在太低,在我去询问之前,已然淹没在殿门嘎然而开的声响之中。
殿门大开,鼓乐齐鸣,两旁乐班抖瑟罗列,正中一扇巨大的白色屏风遮挡了殿宇深处的帝座,只看见屏风上映出的斑斓的影。
一场皮影戏正华丽上演,主持表演的正是那末代的帝君。
兵临城下间,难得他还能有这般游戏的心情,是否这天下也不过是帝王嬉戏的舞台?还是帝王才是被这天下束缚的玩偶?
只听那末世昏君在幕后高唱:“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光影缭乱,我不落井下石,只冷眼旁观,看那昏君帐下舞凌乱,歌狂癫——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凄婉缠绵的越人歌里,“你我君臣如何走到今天这步?”那昏君缓缓站起身来,帝座太深,看不清他表情。
“呵呵。”我轻轻冷笑,“穷兵黩武,自毁柱石,你自己做的事情难道自己心里不清楚?”
“这些话你骗得过天下可骗得过自己?!司马竟览,你司马家难道就都对得起朕了?!”只看得见他猛一抬头,二十年帝王积威,凌厉仍在,随我进殿的诸将里便有不禁后退者。
我却走上前去:“我父兢兢业业克尽职守,辅佐你卫氏三代,最后却落得被你勾结外贼暗中谋害的境地!眼见你这昏君如此作为,我司马竟览难道还要重蹈覆辙、引颈就戮,任由你将我司马家一族乃至这天下良善屠戮殆尽不成?”
我字字掷地有声,对方反倒半晌沉默,殿内空气乍然凝滞,只有那越女歌声如泣如诉,让我心中隐隐升起种不祥之感。
“爱卿——”
我不明白自己为何忽然屏住了呼吸。
那唤我的人从御座上走过来:“爱卿,你若真这般爱家爱族兼爱天下,那可有舍身饲虎、割肉喂鹰之心?”
乐声嘎止。
我看着他。
他的身影在白屏上凝汪成一道墨痕:“若朕说:其实以你一身便能换得相父善终、你一族世代平安,便能免去现下这兵灾战火生灵涂炭,你,可会应允?”
我怔了一下,随即长笑:“昏君,你到现在还要将这亡国的责任归于他人吗?司马竟览堂堂七尺男儿,安能做你之禁娈?!”
“禁娈?”黑影在屏风上颤抖舞动,“究竟谁是谁的禁娈?上林苑,那年朕的亲政大典,就那么一眼,就一眼,朕知道朕这辈子就完了,朕若要当个千古明君,第一步就是要亲手将心——杀死!”
“帝王本无心。”我冷冷言道,掩饰着内心的震惊和不安。
“是吗?”屏后的黑影狂笑,“那朕这里为什么会这么痛?!到底是什么捆住了它啊?司马竟览,你别说得好听,你我若易位而处,你会选择什么?你难道能不顾一切,能放下这江山社稷?”
我冷笑不答。
“司马竟览,你笑吧笑吧,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不是你掌握天下,而是这天下才是锁住你的黄金枷!‘帝王本无心’,是啊,你以为你这辈子还会去信任谁、被谁信任吗?”他的身体贴在那屏风上,喘息像能透过那薄薄白布,“你还能再……爱谁吗?”
“我能。”我切金断玉的回答,只两个字却似被掏空了全身力气。
铿的一声——不知是哪个乐师手里的弦被崩到了极限,铿然而断。
“哈哈哈哈哈……”歇斯底里的笑声里,那黑影从白幕上缓缓滑落,“有人信吗?有人信吗……”
屏风轰然坍塌,如这王朝最后的谢幕。烟尘四腾。
我后退了一步,四肢百骸里忽然凉意丛生,几乎是悚然的一抬眸——“延?”我在心里低呼了一声,口里却发不出声响。
沈延在一步之外,温玉般的面庞上覆着薄薄的霜,我这才发现自己先前错了:原来血火杀伐钩心斗角里老去的不止是我,那浅笑温存的人顾盼里也多了我看不懂的暗涌。
于是,我在他一步之外,停住,因满身的血似乎都冻结成冰。
两两相望,似乎要耗尽这一生。
却在此时,一小黄门从旁转了出来,尖着嗓子颤抖着道:“陛……陛下,皇,不,先皇,不……留了话,请您务必去甘泉宫,那里他给您留了东西。”
我终于能够行动,也不多问,转头就出了殿门。
沈延跟在我身后,仍是一步之遥。
甘泉宫前,我推开了门,炫目的光亮刺得人眼疼。
稍稍定神才敢重新注视那如同金铸的宫殿,雕梁画栋都用金线勾勒出繁复的图案,高高在上的藻井垂盘着蜿蜒的金龙,映在光如铜鉴的金砖地面上,整个殿宇都有如一面倒扣的巨大菱花镜,照出无数扭曲的华丽倒影。
同样也被屋外的阳光刺痛,殿内那些或着粉施朱遍身绫罗,或素面净颜薄纱罩体的人都下意识的向殿宇深处瑟缩,长长的裙裾和衣摆迤逦飘荡,如一尾尾受了惊的游鱼轰然四散。刹那光影离合,流金四漾,我于缭乱的流光中看着那些惊惶的面孔,都是一式一样的修眉,一式一样的凤眼、薄唇,翻卷如云生涛灭的青丝衬着一式一样的苍白面颊……
纷乱,是这颠倒错乱的场景,如同那宫殿四壁上刻画的飞天。
惊惶,一式一样的惊惶,是我,如同他们。
面对眼前这一切,我以为我是在镜子里穿越时空:无数面孔——少年的,少女的,男子的,女子的……各式各样的服装、打扮、神情——却都惊人的相似,似一个人——
我。
极欲作呕,我后退了一步,捂住了唇。
一只手扶住了我肩,是延。
我听见他用此生最严厉的声音断然喝道:“所有的人都退后三步,不,十步!”
我听见铁甲碰撞,响作一团,殿门外拥着的数百兵将都忙后退了十步,整个宫殿方圆数尺之内一下子没有一人。
只有延在我身边,陪我看见眼前这黄金打造的地狱,陪我听见那地狱最深处传来的轻声呼喊——“你……进来。”
我朝前走了一步,幔帐丝缕飞舞,诡异如飞天舞动的妖娆素手,引我向前。我吸了口气,定了定心,拨开幔帐,一直视达殿宇最幽深处,那声音的来源——巨大的黄金刑架上被黄金锁链紧紧束缚的人形。
确切的说,那已不成人形,海藻般的长发一直垂到他身上无数的血湖里,各种匪夷所思的伤痕如河网交错,只在血泊交织处才能偶见原先瓷白的肌肤。
我咬住了下唇。
但,仍往前走。
“竟览。”沈延一把拉住了我。
我没有转脸,只轻轻道:“你出去。”
那声音低得仿佛只是用吐了口气,但我却听到沈延瞬间粗重起来的呼吸:“竟览!”不甘心的,他又唤了我一遍,良久,最终,那呼唤变成了轻微的叹息。
“我在外面等你。”他用力的握了下我的手才放开。
我点了点头,才听见他离去的脚步声,他帮我关上了殿门。
我则一步步的向那最阴暗处走去,四周幔帐背后人影若隐若现,呼吸若有若无,如同无数隐伏的鬼魅,我知道,只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跳出来都可能让我血溅当场,但我却无法停步,因我无法逃避。
我终于走到了刑架之前。
“欢迎来到傀儡之殿。”架上的人抬起头来,长发后隐现的面孔是他浑身上下唯一完整无缺的所在。
我上前,拂开了那些发丝。
他的眼对着我的,乌金的瞳仁里冷笑还未及褪去,少年的飞扬里混杂着一丝惊愕,轻颤的长睫如一瓣惊鸿一现的优昙。从这双眼里,我似乎能看到上林苑的奔马、猎猎飘扬的龙旗、四下逃逸的野兽、你追我逐的众人嘴脸,以及马背上少年轻蔑的一笑——那是,我的,少年。
时光蓦然倒流如洪水,蓦然回眸,竟是那一笑的溯源——上林苑,行猎的帝王眼里,只怕谁都是他的猎物。
这就是所谓的帝王之爱?
渐渐镇定下来的我已不似最初的毛骨悚然,但心头却涌起越来越浓烈的惶惑和悲哀。因我想到自己和那人的将来:束缚和捆绑是否是与那至尊高位注定如影随行的存在?
我看着对面被困的少年,他也一瞬不瞬的看着我,相似的眼眸里流过相同的了然。
“原来是为了你。”他道。
我静静听着。
他瞪着我,用尽全力瞪我,一字字迸将出来:“原来就是你!就是因为你,我好好的在大街上被人绑到这里来,我爹我娘就我一个孩子,我就这样不明不白半死不活的被绑在这个鬼地方!我——”
他忽然再说不出来,眼睛通红通红,身体在锁链下扭动着,黄金锁链的碰响代替了他的诉说。
“对不起。”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落在金砖玉瓦上切金断玉得响。
他猛的低下了头去。
我接下去道:“可我无法放你下来。”
他轻笑起来,抬起头:“我知道。”他的眼神像把剖开我心的刀,“但你能给我另一种自由,对吧?”
我望着他,如在时间长河的这端望向彼岸,我情知我在这一点头终结的不止是眼前这鲜活的生命,更是过往那些岁月中曾经飞扬笑世间的少年。而我不得不面对,不得不斩断,不能让任何屈辱的记忆和稚嫩的曾经阻绊了将来的帝王之路。我必须,亲手将这一切了结。
且容我,最后一次心软,以一个曾经的少年竟览,而不是帝王司马——我微笑着点了点头,问他:“你多大了?”
他微一错愕,复苦涩一笑:“十六。”
“我二十二了。”我微笑不变,看着他,“你比我当年要高一些呢。”
听到这话,他紧紧的盯着我,半晌,眼里渐渐流出淡淡笑意:“原来我二十岁时就是这个模样啊。”
我含笑:“我司马已推翻旧朝昏君,明日便将君临天下,不日更要一统河山。”
他的眼里荧荧有光,最终化作了落在颊上的星点。
待他哭了会儿,“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显是明白了我的用意,他含泪而笑:“名秋成。”
我点了点头,转身走向殿门。
那光怪陆离的鬼蜮世界,似乎从此便被我抛在了脑后,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