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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雍兮】夜问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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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招没有醉,只是头晕而已。可是这秦人太寒酸,宫中连盏大灯都没有,害他错看了路,掉进了水里。好在池子不深,不然他可不会游水。
秦王赶忙把他拉上来,屏退左右,也不叫人声张,算是保全他赵使的面子。
秦王是年轻而充满力量的,他在池边伸出手的时候,赵招就感觉到了。一路进了内宫,更是觉得抓着自己手臂的那双手,那隐藏在宽大深衣下勃勃的力量。
后生可畏。他不禁又怀疑起当年立这个秦王稷,究竟是不是做错了。
他立了两个别国的王,燕国的公子职和秦国的公子稷。此二人,都不是泛泛之辈。此一时,他尚且坐镇赵国,二王不会轻易翻脸,可是万一哪一天他不在了……万一……
“先生浑身都湿透了,寡人命人去取衣物来了。”
微弱的灯火中,秦王坐在一旁。
环视四周,这充满华帐的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
赵招一个激灵,好像忽然醒了过来,脸色变了几变。
他正身处秦王的寝宫么?
假的吧?他的确是想刺探秦的情况,但是也不用刺探到这么深的地方来吧?
身子一动,就要起身,却忽然一阵头晕目眩。
“唉呀……”
他低低地呼了一声,心道不好,喝醉了。
正在这时,宫人把衣物送来,放在了他手边。
秦王还是一派温和地笑着:“先生还是先换衣服吧。”
说着就要出去。
赵招进退两难,若是落荒而逃,反而更叫人起疑心。心下一横,拉过干净衣物,就开始宽衣解带。
他是军人,行伍出身,在外打仗没有那么多讲究。同北边的将士一道的时候,换身衣服也就这么换了。
赵招低头开始整理腰带,却觉得少了件外袍,一会儿回去外面,怕是要冷。于是,心里琢磨着一个使臣如何向秦王表达这个意思才比较恰当。一台头,却赫然发现,秦王稷傻站在那里直勾勾地看着他。
赵招觉得有什么不太对,那种直勾勾的眼神总叫他想起漠北草原的狼。
他立刻想起了胡人说的,当狼盯着你看的时候,你也要盯着它看。它们在看你的眼神里有没有恐惧,如果有,它便会立刻扑过来。
两人于是就在一片昏暗中对视了起来。
一片静默的空间里,却总让人误以为听到了刀戟相交的铿锵、战马嘶鸣的喧嚣。
须臾,秦王忽然移开了视线。
气氛一下子缓和下来,赵招这才感觉到自己手心渗了点汗。
再看秦王,额头上已经大汗淋漓。
“好热。”
秦王咕哝了一句,忽然快走两步吹灭了屋子里的灯。
顿时一片黑暗。
赵招当即决定走人。
“赵招告退。”说完这话,人都已经蹭到门边了。
不想秦王已经先一步挡住了他的去路。
“天色已晚,宫门已关。先生今夜不妨留宿此地。”
赵招一听,几乎就要动手收拾了他,然后夺门而出。
“寡人请先生共卧夜谈。”
赵招思考了一下,如果秦王是要杀他,那这个寡人刚刚同他对视的时候就应该大喊一声“刺客”,然后赶紧跑出去。
再者,他现在要逃出,胜算约为零之外,还不打自招。
在黑暗中冲着也许是秦王的方向翻了翻白眼,赵招从来不怕兵行险招,要的就是那个出人意料。
既来之,则安之。
秦王此时觉得,他同赵招之间就隔着一张纱。这层纱要是撩开,一半是他所想,一半是他所不想。所想的是,此人为大才;所不想的是,此人为大敌。
沉思良久,决定还是暂时还是耐着性子,留着这层薄薄的纱。
他觉得自己有时间,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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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赵使团的其他人久久等不到赵招的消息,只好去找楼缓求助。
楼缓立即命人打探消息,于是赵使赵招留宿秦宫的事情,很快被楼缓知道了。
听说赵使同秦王共居一室,他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赶紧打发家仆去赵使团驿馆报信,让赵人做好多手准备。
赵主父要是在秦遇劫,他楼缓可是里外不是人啊。
自己正踌躇着如何是好的时候,家仆忽然来报。
“相国,秦……秦王……”
楼缓一听秦王,差点被吓出个好歹来。
“秦王命人将赵使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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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都是满头大汗,低着头,垂手而立。
这里头,也包括真赵招。
堂上,假扮赵招的赵雍此刻正慢悠悠地喝着热乎的小米粥。
秦人的酒太伤胃,喝点粥养一养——这是昨天半夜里秦王教的法子。
秦王爱养生。年纪比他长很多的赵雍问他为何。他沉吟良久,回答说,因为立志要比他几个兄弟活得长,让他们没有夺权的机会。
秦王看来也是喝多了,居然说了这样的话。赵雍想。
“外患横行,手足尚不相亲,如何守业?”赵雍问道。
“若手足相亲,寡人回国之时,又何须贵国借道护送?”
赵雍一听,皱着眉头,默不作声了。
他自己何尝不知道继位夺权之乱,正是为了避免这种乱象,他才决定壮年退位,给何儿保驾。
可是,何儿同章儿都是自己的儿子。论功劳,论才干,章儿更加成熟……而且……
他眼前浮现出了长子赵章和次子赵何的过往。
赵雍是个深情之人,两个儿子他都非常宝贝。不辞辛苦地手把手教习骑射和文章,等到儿子大了,也会带他们上战场看看。将赵何如此早地推上王位,一是为了施展自己的抱负,征战四方时能后顾无忧;二是希望他能多经历练,早日成熟,执掌君权,开拓赵国的疆土和未来。
为父之心,不过为赵君谋,为赵国谋。
“赵招?睡了?”
秦王忽然出声,打断了赵雍的遐想。
赵雍直言:“尚未入睡。”
“既是没有,可否为寡人说说贵主早年之事?”
“所谓早年之事,指何也?”
“寡人十九岁登基,听说寡人登基之时,贵主不过三十有余,如今寡人也是近三十的年纪。不知贵主当年如何定国?”
三十不到,这是个奇妙的年纪。
三十不到的自己,在干什么?
赵雍一贯东奔西跑,他喜欢新鲜的东西,喜欢游历和冒险。他却很少回忆,问他心得,还真是说不了太多。
“寡君初入政,年方十五。先君没。五国各命一万精兵来赵举丧。寡君礼而定。后赵多败于他国,寡君穷思变革,遂定胡服骑射。”
从他政治生涯的第一步开始,就注定对外战争是他的主旋律。
赵雍不是喜欢打仗的,至少对杀伐本身毫无兴趣,他的爱好是扩大赵国版图。对他来说,可能就是扩大了旅行的边界。
但是在胡服骑射之前,赵国外患不止。中山,秦,燕,魏,齐……还有胡人,大家都看着这块北方沃土。
他眼中是断壁残垣,硝烟弥漫。失去家园的赵国人,流离失所不知走向何方。
赵是他的国,他是赵的君。
“虽驱世以笑我,胡地、中山,吾必有之!”
哪怕所有人都笑我,只要胡服骑射得以实行,胡地、中山一定能拿下!
很久很久以后,秦昭襄王再次回忆起这句话的时候,忽然失笑。
赵雍啊赵雍,莫说胡地和中山,就算天下被你拿下,又如何?胡服骑射也许于赵有益,却让你自己去得如此辛酸,如此凄凉。
雍兮……大车如国。推车之人,无不是陪上了自己。
——无将大车,维尘雍兮。无思百忧,祇自重兮……
你我皆是痴人,明知独善其身才是无忧无虑的日子,却偏要投身这是非,至死方悟……
“原来如此。”
秦王听着赵招说着赵主父的故事,想到了自己。
他的登基,是一系列利益集团角逐的产物。
亲母宣太后、舅父魏冉、公子壮、公子市……数不过来的沾亲带故的亲人——在他正式登基前都是敌人,在他正式登基后更是敌人。
公卿宗族之祸,如芒刺在背,如利剑悬梁——总有一天,你死我活。
“贵主为胡服骑射而征宗族无籍之奴,公卿可服耶?”
“服也罢,不服也罢。既是赵国宗室,为赵国付出有何不可?况且,赵之亲族和谐,不易生变。”
赵雍有信心,因为军队都是他的,朝廷是他儿子的。公子成之类的老朽,能掀起什么浪来?
当年他年少听政,也是公卿扶持,安然渡过五国分赵之险。
有人反对就会有人支持,何况他对赵的今天,付出了这么多,赵人不会负他。
秦王“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默默地想:这就是我与他不同的地方。年近而立,我多看到亲族同胞相残;而当年的他,却多看到强国欺凌弱小。若论权谋,赵主父未必是高手。若论亲征,我也定然也无把握。
所以,倘若要赢,就要谋人、谋将、谋臣。
秦王淡淡一笑,忽然又想问些关于赵主父的私人问题。却听到,旁边传来轻轻的鼾声。
赵招睡着了。
这场在乌漆抹黑里进行的对话,就在赵招平静安详的鼾声里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