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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雍兮】逢王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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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昭襄王九年,发生了一件大事。
北边护送过秦王入关的赵国立了新君,遣楼缓入秦为相,并派使团入秦。
此事过去几日。一天,东北边陲忽然发生了一场小小的骚动。
“关上城门!大王有令,立刻关上城门!任何人不许过关!”
守关的将士还没反应过来,一溜人已经迅雷不及掩耳地冲了过来,看那架势,以为又是哪国来做质的公子或大臣逃跑了。
两旁推着车的行人,连忙避让,以免被不长眼睛的铁蹄踹一下。
行至关口,为首的大将一个翻身下了马,三步并作两步,揪起一个当官的披头盖脸地就问:“赵国使团呢?赵国使团呢?”
对方一脸呆若木鸡,完全被那股气势吓倒了,只会哆哆嗦嗦地说:“啊……啊……啊?”
倒不是此人木讷,要是旁人见了白起将军这副猛虎扑食的样子也一定被吓到。
“我问你,有没有赵人离开??”白起声音越发大了。身后从国都带来的精兵也渐渐围了上来。
“赵……赵人?三……三天前,刚……刚……出……”
“关”字还没从这个质朴的陕北人嘴里吐出来,白起就将他推在一边,起身上了马,直往关外去。
余下的人也即刻跟上。
须臾,路上望去只剩尘土飞扬。
似乎是过了好一会儿,随着那队骑兵走得不见踪迹,道路才渐渐恢复原样。
车夫的吟哦又传了出来:
“无将大车,祇自尘兮。无思百忧,祇自疧兮。”
“无将大车,维尘冥冥。无思百忧,不出于颎。”
“无将大车,维尘雍兮。无思百忧,祇自重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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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的王宫里,秦王坐在几案的一边,案上满满的都是佳肴——如今都已凉透了。另一边,摆了一副碗筷,却空空地没有人入席。
一旁的宫人见他家大王一筷子也没动,就上前劝了一句。
“大王,莫要多虑。白将军骁勇善战,定会追回此人。”
秦王听了,低低地“哼”了一声。
“敢欺我秦王稷,他果然非凡人也。”
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伸手去探席边一物。
借着灯光,宫人勉强看清是条马鞭,想必是那人匆促间留下的东西。
秦王笑了笑,单指挑起那马鞭,在手里晃了晃,打了个圈。
数天前,便是在此处,他同初次见面的赵使相对而坐。秦王初见其风骨高贵,容貌娴雅,颇感惊讶——这次派来的赵国使臣,似乎不同以前。
席间,秦王命大夫简述秦国概要,言及律法严明之章,赵使听得颇为专注。秦王都看在眼里,微微有些好奇此人所想,本欲邀与深谈,但顾及宣太后、魏冉在侧,有所保留。
当晚他便请楼缓再邀赵使入宫。
赵使依命入了席,亦遵循礼法,末席而坐。
赵使自称名招,谈吐高雅,气度不凡,见了秦王也不卑不亢。倒是楼缓显得比平日谦恭。
说话时旁边有闲杂人等总是不纳闷舒服的。于是,秦王说道:“宣太后听闻楼相近日操劳,特命人送来了琼浆玉液。”说着,便让宫人呈上了一整坛子封好的酒水。
楼缓自然拜谢。
秦王笑道:“相爷自不必谢寡人,不如谢过宣太后。”
楼缓一听,想了一想,只好说要去拜谢宣太后,看了看赵使,先行离席。
席上唯余两人。
赵使不着痕迹地偷眼瞧了一下楼缓离开的方向,未见任何波动。
秦王一面赐酒于赵使,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近来的天气如何如何、下榻的驿馆如何如何……
咸阳的酒,香气不如邯郸的酒浓烈,但是醉人的功夫却不一定逊色。
酒过三巡,赵使的脸颊上开始泛出淡薄的红晕,衬在浅麦色肌肤上。
秦王只是觉得有趣,多看了两眼,却不料,赵使忽然意识到什么异样,抬眼同他视线相交,眼神一片清明。
原来是没有醉。
两人对视,秦王也有些尴尬,于是开口问道:“先生入秦之后,觉得秦国比起赵国来,如何?”
赵使一听,答得倒是不慌不忙。
“各有风情。秦法度严明,赏罚有据。此一点,赵若能效法,不日便能成为人才济济、国富民强之地。”
秦王听了,心中觉得此人似与其它赵使不同。认真想来,却又说不清楚哪里不同。
“白天先生谈及卫鞅,赞其法制;而我国中诸多亲贵,则以为谬。先生如何看待?”
秦王的所言之事,都是十分鞭辟入里的要害问题,一般人都三思而后言。他这么问既有试探,同时也是说出了他一直想说的心思。
“夫有高世之功者,必负遗俗之累;有独知之虑者,必被庶人之怨。当年寡君变革军士民风,以胡服骑射立国之精锐,反对者无数。如今反观其效,是非立判。”
赵使对答如流,目光越发清亮。言语间,显露出他对变法改革之理的通透领悟。
秦王听着,放下了酒樽,挺直了腰杆抬手道:“先生所言,寡人深以为然。请上坐。”
赵使这次倒是暗暗一惊,没有立即答应。
他想着:君主邀请使臣同席而坐?有这先例么?有什么深意呢?
他初次为使,实在不解——以前出去摸人家底细,可都不是扮作使臣的。
秦王见他坐着不动,便起身,走到他近前,又坐下。
要是旁人,看到秦王如此,大概早就吓得向后退了。哪有人敢让君主为他移步的?
可是赵使没有,他只是用那双明亮如日的眼睛,费解地看着主动示好的秦王,眼神里透着几分率真。
赵使身高八尺,坐在席上,形容端正,正当壮年,更有秦人所不多见的快意恣肆之气,就是燕赵男儿那股子浪迹天涯、征战四方的英雄气。
如骏马驰原,长风在野。
秦王那时二十多岁,正是喜欢做梦的年纪。他暗暗在心中赞叹,若得此马,可得天下矣。
“赵招只是借用寡君的旧事。自古变革多纷乱,变革者多受非议。”
秦王点头,又道:“敢问当年公卿是何态度?”
“自是反对者居多。”
“既然如此,贵主何以坚持?”
“寡君言:愚者所笑,贤者察焉。虽驱世以笑我,胡地、中山,吾必有之!”赵使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仿佛这些话语,都是出自肺腑。
说完了,他才觉得说得有点太顺口了。仔细想了一遍,似乎也没大不妥,也就继续施施然地坐着,等着这个请人吃饭,问题却比饭菜还多的秦王继续发问。
“寡人有一疑问,请教先生。贵主年齿尚壮,何以传位于子?”
“寡君年少即位,面对国事危难,深知其中苦处,故思传位于太子,言传身教,使其先娴习政事,以免重蹈寡君旧辙。”
“贵主果然是深谋远虑,令寡人叹服。不过……他正在壮年,不主政事,一旦变生不测,只怕悔之晚矣!”
赵使听了,笑了笑,不以为然,答道:“所以寡君自称主父,重大国事,未尝不主裁也。”
秦王抚掌大笑,道:“果然强主也。”
赵使也跟着笑笑。
秦王执着于问革之事,他也只好端正地陪着回答问题,可惜了眼前的佳肴。
秦王似乎看出他心意,总算客套了一下:“先生请用膳。不知秦国的饭菜可对胃口。”
“善。”
赵使只答了一个字——因为吃饭更实在。
其实他喜欢草原上的牛羊更多些,没有那么多膻味。
可埋头才咬了一口,秦王又开了金口。
“赵先生,若是喜欢,不妨留在此地,尝遍秦国佳肴美酒。”
赵使听了,心里面想着:好啊!正合我意。我可不就是想将秦也纳入版图,到时候一定常常来咸阳。
赵使想得高兴,就笑了。
秦王见他笑,以为是他也有意,于是就把话挑明了说:“寡人正命人物色客卿,长居咸阳,辅佐寡人。不知先生……”
“啊?——”
居然是想招我做客卿?
赵使一惊,嘴里的饭食一滑,呛到了喉咙里,立即就是一阵猛咳。
“咳咳咳……咳……”
秦王见状,顺手拿了酒壶给他满了一杯。赵使此时咳得眼泪都出来了,也不管里面是什么就满满一杯灌下去,总算缓过气来。
赵使自觉失态,退后些许避开秦王,抬手用袖子遮着半张脸,皱着眉又微咳了一会儿才消停。
待到袖子放下来,不知是因为咳嗽还是因为酒的缘故,赵使两颊绯红。
“天色已晚,赵招不妨碍秦王休息,先行告退。”
秦王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也有些尴尬,只好让他走。
但是客卿的事情,改天他还想再谈。
默默地点了点头,秦王看着赵使起身离去。自己也回到正席上,看着杯盏发呆。
这赵使看来很信服赵主父,赵主父也的确是一代雄主。他若要争取到这个赵招,该从何处下手?
正发着呆,忽然就听外头“扑通”一声。
秦王回神,隔着门询问道:“怎么回事?”
“大王,赵使掉进池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