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都市给妖怪开出租车》言轻莫劝人

8、千面灵

　　影的本体是“影”，一道自虚无中诞生的灵，已陪伴上爻在无尽时空中流浪了数千年。
　　彼时，他还不是上爻，甚至不知自己为何物。他浑噩地披着第一张意外获得的人皮，模仿着凡人的悲喜，以为自己或许就是那个死于战火的少年。直到影的出现，如同一道刺破迷雾的光。
　　是影告诉他，他的名字是“上爻”，源自古老的神语。
　　是影告诉他，他并非妖邪，而是“千面灵”，上古时期执掌记忆与遗忘法则的神灵。
　　是影告诉他，他曾经的职责，是行走于尘世与神域之间，收集那些陨落神灵们散落的记忆碎片，再将它们归还于天地长河。以此作为养分，滋养天地，孕育出新的、纯净的神体。
　　那本是一项神圣而孤独的使命，维系着天地间微妙的平衡。
　　直到那场毁天灭地的战争降临。
　　他途经一个被战火波及、即将被屠戮的村落。神性本该让他漠然旁观，天道循环，生死有定。然而，当一个浑身是血、眼神清澈的男童在他面前无助倒下时，他心中名为“怜悯”的弦，猝然崩断。他认为，神应当爱世人。
　　他动用了神力，干预了凡人的命轨。他拯救了那个孩子，以及整个村子本该终结的命运。
　　他不知，村庄中，也藏着一个天道注定必死的恶徒。此人需历经十世轮回，饱尝世间至苦，方能涤净罪孽。这一次的“生”，彻底打断了既定的轮回。
　　为了弥补这因怜悯而造成的错漏，为了避免天道追责牵连整个村落，他做出了一个自以为周全的决定——他将那恶徒这一世的记忆，抽取出来，也投入了天地长河之中。
　　他以为，无主的记忆会如常被净化、分解，成为滋养新神的养分。
　　他错了。
　　当新的神灵从长河中诞生，那未被彻底净化的恶念，如同致命的毒素，融入了新神纯净的本源。新生的神灵，自此拥有了贪婪与毁灭的欲望，最终引发了一场新的浩劫。
　　传说时代的天道重新苏醒，降下了冰冷而公正的神罚。
　　不是剥夺他的神力，而是让他永恒地“拥有”。
　　“赋尔千面，刑尔无颜。”——你能拥有千张面孔，却永远失去自己的容颜。
　　“赋尔百忆，刑尔长失。”——你能承载百种记忆，却要承受永无止境的失去。
　　自此，执掌记忆与遗忘的神灵，堕入了永无止境的轮回，在无数的皮囊与记忆的洪流中，寻找着自己早已被遗忘的本相。
　　“有个冰冷的神曾告诉我，” 影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寂。他已恢复了那副短寸黑T的俊朗模样，只是脸色比之前更显苍白，“万相石，它有帮你找回记忆的线索。”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认真，“还有父神庙里的本源心玉，我们得拿到它。那东西能稳定你的本质，说不定……能让你凝聚回最初的存在。”
　　说到这里，他那玩世不恭的笑容又浮现出来，凑近了些，带着点好奇与期待：“我也好想看看，你最初的模样呀。”
　　这话语像一颗石子，投入上爻沉寂的心湖，荡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他最初的模样……早已遗忘的模样——-。
　　影嬉皮笑脸地打断了他的沉思，话锋一转，带着理直气壮的耍赖：“我不管，我现在受伤了。” 他指了指自己灵体上那墨迹般残缺的一角，“我要你替我当司机，还得是日夜陪护的那种。”
　　上爻抬眼，看着这位相伴数千年的老友，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却并无拒绝之意。
　　然而，影的下一句话，便让这无奈变成了实实在在的苦笑。
　　他皱着眉头，用下巴嫌弃地点了点那辆饱经风霜的橙色出租车，语气斩钉截铁：
　　“但我不要这破车。”
　　“我要养家！”
　　胖胖的上爻无奈地耸了耸肩，这个动作在他此刻臃肿的躯壳上显得有几分滑稽。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应允了这司机的魂。他的执念，就是他的孩子，还有妻子。”这是他与这具皮囊的交易，也是他必须遵守的契约，一种比神罚更贴近人间的责任。
　　影在一旁，夸张地摆动着他那裸露的、仿佛滴着墨色的伤口，用极其浮夸的语调抱怨道：“喂喂喂！你赚得这么少，可养不活我呀！真不知道这些人类，明明坐到屁股痛，还要开满12小时，就为了多那几十块钱……”
　　上爻伸出手，虚虚一按，制止了他乱动加剧伤势。“别乱动。”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撤回结界，我们先回车里，得赶去交班了。”
　　异常的空间波动如潮水般退去，桥下角落恢复了寻常的模样。两人一前一后，回到了那辆充满岁月痕迹的橙色出租车里。
　　于是，那户普通的家庭，小小的三室一厅里，多了一位从老家来城里谋生的“小叔叔”，沉默寡言，却会在饭后默默修好家里所有老化的物件。
　　而正在读小学的孩子，则惊喜地发现自己多了一位免费的“补习老师”。这位老师脾气有点怪，总是隐在窗帘或柜角的阴影里，声音带着点懒洋洋的劲儿，却好像什么都懂，连最头疼的英语单词，经他一说，都变得有趣起来。
　　一个周六的午后，阳光洒满客厅。孩子写完作业，凑到在沙发上假寐的影旁边，小声问：“小叔叔，你什么时候才找到工作呀？你白天也睡觉，晚上也睡觉。”他伸出小手，好奇地比划了一下，“你会不会睡扁呀？”
　　“我看你是要欠扁了。”影叔叔的手虚虚地朝孩子头上拂过去，孩子咯咯笑着缩起脖子，一点也不怕，反而开心得不行。
　　他当然是欢喜的。以往的周六，爸爸总要出车，妈妈要上班。偌大的家里只有他和电视机。如今多了位叔叔，连空气都变得热闹起来。爸爸最近也说，等存够了钱，家里就能买一台自己的私家车，想什么时候开就什么时候开，再也不用辛苦熬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