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戮仙九十九》莱意yy

5、第五章 余烬与星火

　　昆仑墟，凌绝峰。
　　与山下燃烧的村庄、弥漫的硝烟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终年不化的积雪覆盖着山峦，映照着清冷的月光，万籁俱寂，唯有穿过冰松林隙的寒风，发出低沉的呜咽。
　　云清岚的居所“静心斋”内，更是静得能听到冰雪结晶细微的崩裂声。他没有点燃烛火，只是默然立于窗前，任由那冰冷的月辉流淌在他身上，将他雪白的衣袍镀上一层虚幻的银边，也映照出他脸上那片近乎透明的苍白。
　　山下村庄的喧嚣已然远去，但指尖那残留的、抢夺丹药时的灼热触感，以及那双混合着野性、惊疑与倔强的眼眸，却如同烙印，挥之不去。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在虚空中极其轻微地颤抖着。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源自灵魂的疲惫与震荡。第九十九次轮回终结时，强行承载寂灭混沌神雷残余意志与“虚无”气息侵蚀的神魂，此刻正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细密的、如同冰裂般的痛楚，在他识海深处蔓延，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无形的伤痕。
　　他闭上眼，试图运转无垢心法，将那翻腾不休的记忆与痛楚强行压下。
　　然而，这一次，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艰难。
　　少年墨渊那双在火光映照下、格外清晰明亮的眼睛，不断地与陨星崖上那双崩溃、染血的眼眸重叠、交错。清澈的与疯狂的，倔强的与绝望的，陌生的与熟悉的……百世的影像如同失控的洪流，冲撞着他以无上意志构筑的心防壁垒。
　　“噗——”
　　一口暗沉近黑的淤血，毫无征兆地从他唇间溢出，溅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如同雪地中绽开的、不祥的墨梅。
　　神魂的伤势，远比想象中更重。“虚无”的气息，如同附骨之疽，伴随着轮回次数的叠加，侵蚀得一次比一次深。
　　他扶着窗棂，微微喘息，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清冷的月光照亮他因痛苦而微微蹙起的眉宇，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脊梁，此刻也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弯曲。
　　独自一人时，那层名为“云清岚”的、完美无瑕的冰壳，才会出现细微的裂痕，泄露出其下承载的、足以压垮星辰的重量。
　　无人知晓他背负着什么。仙门只知他是天才，是楷模，是斩妖除魔的利刃。他们期待着他光耀门楣，期待着他守护苍生。谁会想到，他们寄予厚望的道尊，每一次挥剑，指向的不仅是魔尊，更是他自己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这无尽的轮回，何时才是尽头？
　　难道真要如此重复下去，直到他的神魂彻底被“虚无”侵蚀，被记忆洪流冲垮，或者……直到墨渊的魔魂在某一次轮回中，再也无法承受内丹破碎的重创，彻底湮灭？
　　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无力感，如同冰海下的暗流，悄然涌动。
　　不。
　　不能沉沦。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那丝因淤血溢出而短暂浮现的虚弱迅速消退，重新被冰封的坚定取代。他还有必须完成的使命，还有……必须守护的人。哪怕这守护的方式，是如此残酷。
　　他走到房间内侧一面光滑如玉璧的石墙前。这墙面看似与周围无异，实则布满了极其隐秘的禁制。他指尖凝结起一缕精纯的仙元，以某种特定的、蕴含着轮回法则韵律的频率，轻轻点向墙面。
　　嗡——
　　石壁表面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显露出其后隐藏的空间。那并非什么藏宝密室，而是一片虚无的、只有他神识才能探入的烙印之地。
　　在这片意识空间的正中央，悬浮着一柄虚幻的、与他背负的“无垢”古剑一般无二的光影。而在剑身之上，赫然刻着整整九十九道深深的刻痕！
　　每一道刻痕，都代表着一世轮回的终结，代表着他亲手施加的一次“杀戮”。
　　那不仅仅是记录，更是一种铭刻于灵魂的刑罚。凝视着这些刻痕，就如同再次亲身经历那九十九次生离死别，那九十九次指尖穿透对方丹田、捏碎内丹时的触感，那九十九次在对方眼中看到的、由不解到崩溃的眸光。
　　云清岚的神识虚影，静静地“站”在这柄布满刻痕的剑影前。
　　他伸出手，指尖缓缓拂过那最新鲜、也最深刻的一道刻痕——第九十九道。指尖传来的，是陨星崖顶那寂灭雷火的灼痛，是墨渊内丹碎裂时的震颤，是那句低语出口时，灵魂被撕裂的钝痛。
　　他的神识虚影微微晃动，仿佛随时会溃散。
　　为何要坚持？
　　为了这苍生？为了那古老的契约？
　　或许。
　　但更深处的、连他自己都未必敢直面的是——若他不这么做，墨渊便会彻底消失。不是轮回，而是真正的、永恒的湮灭。那被“虚无”吞噬的结局，远比死在他手中，要悲惨万倍。
　　这无尽的、充满痛苦的轮回，竟成了维系墨渊存在的，唯一纽带。
　　何其讽刺。
　　他收回神识，石壁恢复原状，仿佛一切从未发生。静心斋内，依旧只有他一人，与满室清辉。
　　他需要力量，需要更快地推进“计划”。这第一百次轮回，那提前出现的预兆，那更活跃的“虚无”气息，都让他感到强烈的不安。
　　他想起在那片记载着契约残文的玉简旁，曾隐约提及的一处可能藏有上古遗秘的所在——“万寂古窟”。前九十九世，他或因时机未到，或因轨迹不同，未曾探寻。或许，这一次，那里能找到一丝打破僵局的契机？
　　就在他凝神思索之时——
　　啪嗒。
　　一声极轻微的、仿佛玉石磕碰的声响，从他宽大的袖袍中传出。
　　云清岚微微一怔，伸手探入袖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枚玉佩。
　　质地并非顶级的灵玉，甚至有些寻常，雕刻的纹路也简单，只是一缕缥缈的流云。但让他瞳孔微缩的是，这玉佩，并非他之物！
　　而且，这玉佩的边缘，沾染着一点已经干涸发暗的……血迹。那气息……
　　是那个少年的血。
　　是了。
　　云清岚想起来了。在村庄废墟旁，少年抢夺丹药后猛然后退时，腰间似乎撞到了断裂的木桩，想必是那时，这枚系在他腰间的玉佩被震落，又恰好被自己转身时扬起的袍袖卷入其中。
　　他竟未曾察觉。
　　指尖摩挲着那粗糙的玉质和那点干涸的血迹，云清岚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这玉佩，或许是那少年仅有的、属于“过去”的念想？看他那衣衫褴褛、挣扎求生的模样，这或许是他身份的凭证，或是某个已逝亲人留下的遗物？
　　自己拿走了它。
　　一个无心的举动，却可能夺走了那少年心中仅存的一点微光。
　　就像自己，一次次地，夺走他更重要的东西。
　　静立良久。
　　月光偏移，在他身后拉出一道孤寂而漫长的影子。
　　他走到案前，铺开一张素白的宣纸，却没有研墨。只是伸出食指，指尖仙元流转，凝聚如笔，落在纸上。
　　笔走龙蛇，铁画银钩。
　　一个墨迹淋漓、却又透着一股森然剑意的字，跃然纸上——
　　渊。
　　那是他的名字。是缠绕了他九十九世，刻入他神魂骨髓的名字。
　　写完这个字，云清岚静静地看着。看着那墨迹在月华下仿佛在流动，看着那字里行间压抑不住的、几乎要破纸而出的复杂情绪。
　　最终，他指尖一缕寒气掠过，那张写着“渊”字的宣纸，连同其上的所有情绪，瞬间化为无数细小的冰晶，消散在空气中，了无痕迹。
　　他低头，再次看向掌心那枚沾染着少年血迹的普通玉佩。
　　下一次“相遇”，或许不远了。
　　届时，是该将这无意中取来的玉佩，还给他？
　　还是……让它成为一个引子，一个推动命运齿轮，更快转向那既定的、残酷终局的……道具？
　　窗外，寒风依旧。
　　静心斋内，唯余一片冰冷的寂静，与一个在责任、负罪与某种更深沉情感中，独自挣扎的灵魂。
　　而在遥远的下界，那片已成废墟的村庄边缘。
　　少年墨渊终于从一堆瓦砾中，抱出了那个奄奄一息的孩童。他将孩子交给幸存下来的、泣不成声的妇人，自己则疲惫地靠坐在一截烧焦的树桩旁。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自己腰间原本系着玉佩的地方。
　　空的。
　　他脸色猛地一变，急忙低头四处寻找，徒劳地在那片灰烬与残骸中翻找了许久，最终，只能无力地垂下手臂。
　　丢了。
　　母亲留下的唯一念想，丢了。
　　是被魔修抢走了？还是在之前的混乱中遗落了？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难以言喻的空洞感，攫住了他。他抬起头，望向昆仑墟那遥不可及的方向，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个白衣如雪、冰冷神秘的身影。
　　是他吗？
　　他拿走了玉佩？
　　他到底……是谁？
　　夜色深沉，少年紧抿着唇，那双如同受伤幼狼般的眼眸里，除了警惕与倔强，第一次，燃起了一种名为“执念”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