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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第四章

      温景铄想要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这个城市每个角落都充满了父亲的身影。校门口那棵老香樟树,是父亲每次等他放学倚靠的地方;街角那家关了门的花店,父亲经常来接他的同时给母亲带束花;甚至教室里这张课桌,父亲在家长会时坐在这里,用宽厚的手掌偷偷在桌底给他竖大拇指。

      还有母亲。那个曾经温柔爱笑的女人,如今变成了一尊行走的墓碑。她不再崩溃哭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令人窒息的沉默。她依然会给温景铄做饭,洗衣服,却不再看他。偶尔在走廊擦肩而过,她的视线会直接穿过他的身体,落在虚空中的某个点。家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冰箱的嗡鸣和钟表的滴答声,每一秒都在提醒他——是你毁了这一切。

      他需要一片没有回忆的土地,需要一场彻底的流放。

      “上海怎么样?”温景铄指着志愿填报指南上的一所985高校,“或者成都,听说那里生活节奏很慢。”

      江修然抬起头。他们正坐在常去的那家奶茶店角落,夕阳透过落地窗,把温景铄的侧脸镀上一层虚幻的金边。这几个月,他眼看着温景铄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除了必要的交流,他几乎不再开口。他瘦得厉害,校服外套空荡荡地挂着,像套在衣架上。

      更让江修然心惊的是温景铄眼神的变化——那里不再有光,只有一片死寂的灰。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他父亲的离去,永远地熄灭了。

      “为什么一定要去那么远?”江修然轻声问。

      温景铄的指尖在“成都”两个字上停顿了一下。“就是想换个环境。”他答得轻描淡写,可紧抿的嘴角泄露了真实情绪。

      江修然沉默了。他懂。他怎么会不懂?那个家已经成了温景铄的刑场,每一天都是凌迟。他只是没想到,温景铄连他也要一并推开。

      “我查过了,”温景铄继续翻着指南,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别人的事,“这几所学校都有不错的数学系,分数线也......”

      “我跟你一起去。”

      温景铄的话戛然而止。他猛地抬头,撞上江修然坚定的目光。

      “什么?”

      这句话像那一枚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温景铄的心里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温景铄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笑,又像是想哭。“别开玩笑了。”他最终只是低下头,用力合上那本厚厚的指南,“你的分数完全可以冲北上的,没必要......”

      “有必要。”江修然打断他。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某种压抑已久的情感几乎要破土而出。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保持平静:“我们不是说过要考同一所大学吗?”

      “那是以前!”温景铄的声音突然拔高,引得邻座的人侧目。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江修然,别犯傻。你有你的路要走,没必要为了我......”

      “不是为了你。”江修然直视着他的眼睛,“是为了我自己。”

      “什么?”温景铄愣住了,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

      江修然沉默了一下,轻声说:“因为我觉得值得,景铄。”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在赌。赌温景铄对他,是否也怀着同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这几个月,他清晰地感受到某种东西在悄然改变。不是同情,不是单纯的友情。当温景铄在他面前变得沉默,当他看着温景铄消瘦的背影,当他因为温景铄一个无意识的皱眉而整夜失眠——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那是一种混合着心疼、保护欲和强烈占有欲的复杂情感。他想要站在温景铄的身前,替他挡开所有伤害;想要在温景铄做噩梦的深夜,名正言顺地把他拥入怀中;想要成为温景铄活下去的理由,而不仅仅是一个“好朋友”。

      “景铄,”江修然声音很清,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温景铄的心上,“你看着我。”

      温景铄僵硬地抬起头。

      “你觉得,在你经历了所有这些之后,我还能心安理得地留在离你很远的地方,过我自己的人生吗?”江修然问,“你觉得,当我明知你一个人在外省,独自承受着一切,我还能快乐吗?”

      温景铄的瞳孔微微颤动。他想说“能”,想说“你应该这样”,可那些话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不能。”江修然自问自答,“所以,让我跟你一起走。不是为了你,是为了让我自己好过一点。”

      这是真话,却不全是真话。真正的理由是他说不出口的——因为我可能喜欢上你了,不是朋友之间的喜欢。因为我无法想象没有你的未来。

      那天晚上,温景铄失眠了。

      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月光,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温景铄说“我跟你一起去”时的眼神。那么坚定,那么固执,像黑暗中唯一的光。

      他不是木头。他感受得到江修然的异常。

      这几个月,是江修然在他每次噩梦惊醒时第一时间打来电话;是江修然记得他因为焦虑吃不下饭,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带点心;是江修然在他被愧疚淹没时,强行把他拉出自习室,陪他在操场一圈圈地走,直到他累得再也无法思考。

      江修然对他的好,早已超出了友情的界限。

      有一次,他在图书馆不小心枕着书本睡着,醒来时发现身上披着江修然的外套,而江修然就坐在旁边,一只手还维持着替他遮挡阳光的姿势。当他睁开眼,江修然慌忙移开手的瞬间,他捕捉到了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来不及掩饰的情绪。

      那不是看朋友的眼神。

      温景铄摸出手机,点开了江修然的对话框,敲敲打打:你...

      还没有输入全,江修然回了一条消息过来:

      「睡不着?」

      「那你出来吧。我在巷口」

      温景铄穿着拖鞋下楼,看见江修然站在路灯下,手里提着两罐冰可乐。他们坐在花坛边上,谁也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喝着可乐,听着夏夜的虫鸣。

      温景铄摸着可乐罐子上潮湿的水汽,低着头,江修然值得更好的人生,值得一个正常的、能给他同等回应的伴侣,而不是像他这样,内心千疮百孔,连活下去都需要靠仇恨和愧疚来驱动的残破灵魂。

      “江修然,我想了很久”温景铄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你不能跟我一起....”

      “为什么!”江修然打断他,侧头看他,眉头紧蹙。

      “....江修然,你知道的吧,我家里的事。我爸去世没多久我爸那个厂子就莫名其妙成为了家里争夺的战利品,厂子没了主心骨快要倒闭了,我大姑说厂子里欠的债如果我妈还不上就用房子抵;小姑拿着账本说去年赚的大几十万不知道进了谁的口袋;还有人拿我说事,说我妈一个女人撑不起一个厂子,我...”温景铄不知道接下去说什么,这些自认为不用说给江修然听,都是些烂糟事,父亲去世才看清原来家里人也就这样,他想考出去只是自私的想离开,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机器被贴上封条,仓库被清空,连院子里父亲亲手种下的冬青树,都被谁连夜挖走了。

      温景铄低着头,晃荡着可乐罐子,沉默不语。

      “景铄,我知道。”江修然转过头,路灯的光在他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眼神却亮得惊人:“温景铄,我陪着你没有比这更好的决定了。”

      “记得高一时你说过的话吗?”温景铄从书包里掏出一本泛黄的笔记本,翻到某一页。上面是江修然飞扬的字迹:“要成为能改变世界的人。”

      江修然愣住了。

      “你的物理天赋,你的抱负,不应该被浪费在任何一所非顶级的学府。”温景铄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个早已决定的事实,“北上著名学府的实验室,中科院的项目,那些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可是......”

      “没有可是。”温景铄打断他,目光落在远处闪烁的霓虹上,“江修然,你不能把一个注定要翱翔的人,困在平庸的枝头。”

      风在两人之间穿梭。温景铄攥紧栏杆,指节发白:“如果你真的想为我做点什么——那就去你该去的地方,成为你该成为的人。”

      他转过身,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望进江修然的眼睛:“让我在泥泞里挣扎的时候,抬头还能看见天上有一颗属于我的星星。”

      江修然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这才是对我最大的救赎。”温景铄轻声说,“比任何陪伴都重要。”

      ....

      葬礼上,温景铄穿着一身不合体的黑色西装,像一尊被抽离了灵魂的苍白的偶。他看着照片上父亲温和的笑容,看着母亲被亲戚搀扶着、哭到几乎昏厥的崩溃模样,耳边是嗡嗡的、意义不明的安慰声。他没有哭,一滴眼泪也没有。巨大的悲痛像一块密不透风的冰,将他所有的感官和情绪都冻结在内里。他只是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无法驱散的寒冷。

      他的母亲至那时起会长时间地坐在父亲的书房里,对着空气喃喃自语,或是用一种空洞的、仿佛透过温景铄在看另一个人的眼神看着他。偶尔,她会失控地抓住温景铄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声音嘶哑:“为什么……为什么那天死的不是……”话语总是戛然而止,但那未尽的含义,像淬了毒的针,一遍遍扎进温景铄的心脏。

      他明白。他在心里替她补完了那句话——“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或者,“如果不是为了去接你……”

      温景铄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看,江修然,本该在天上翱翔的你,就是不该跟我踏入泥泞的沼泽地。

      葬礼结束后的第三天,日子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自从那天和江修然说开之后,温景铄没有再提那次谈话,江修然也没有再提,但是也没有像温景铄预想的那样,恢复从前那样的熟稔的相处,一种克制的距离感,在他周身筑起了透明的墙。

      他依然会帮着温景铄整理数学笔记,会把划好重点的复习资料放在他的桌上,甚至每天雷打不动的多带一份煎饼。

      只是不再主动说话。

      温景铄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这比他预想中的所有结果都要糟糕——江修然没有生气,没有争执,他只是用一种冷静到极致的方式,接受了温景铄的“安排”,然后把自己退回到一个“恰如其分”的位置。

      这是一种温柔的决绝。

      直到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

      那天的雨,像极了他父亲出事那天。闪电像利剑划破夜空,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就在屋顶爆开。温景铄在书桌前听着窗外轰鸣的雷声和母亲房间里压抑的啜泣,恐惧和窒息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家门,漫无目的地在大雨中奔跑,不知该去向何方。

      等他精疲力竭地停下时,发现自己竟下意识地跑到了江修然家楼下。他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站在冰冷的雨里,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

      江修然房间的灯还亮着。

      仿佛心有灵犀,那扇窗被推开,江修然探出头。看到楼下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影时,他瞳孔骤缩,甚至来不及拿伞,转身就冲了下来。

      看到浑身滴着水、脸色苍白如纸、眼神空洞的江修然,江修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一句话也没有问,只是快步上前,脱下自己的外套,紧紧裹住温景铄冰冷的身躯,然后用力地、将他拥入怀中。

      那个拥抱,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滚烫的体温和不容置疑的坚定。

      温景铄僵硬的身体,在感受到那怀抱温暖的瞬间,一直强撑的壁垒轰然倒塌。冰封的泪水仿佛终于融化了内心的坚冰,他再也无法抑制,在江修然的肩头,失声痛哭。那是父亲去世后,他第一次真正地、毫无保留地宣泄自己的悲伤、恐惧和委屈。

      江修然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他,一只手笨拙而轻柔地拍着他的背。

      温景铄突然意识到,这份在绝望中唯一能让他感受到生机的力量,就是喜欢。

      那一刻,温景铄明白,他无法再推开这个人了。这个人是这么的温暖,是这么的不可替代。

      不是感激,不是依赖。是当温景铄蜷缩在葬礼的阴影里,唯一想触碰的温暖;是当他被负罪感淹没时,唯一能让他浮出水面的浮木;是当他想要彻底放弃时,唯一的不甘心。

      他知道,他的世界依然支离破碎,母亲依旧沉溺于她的悲伤,家庭的温暖已成奢望。但在这一片荒芜的废墟之上,江修然,成了那唯一稳定、温暖,并且只为他一人点亮的光源。这光芒虽然还不足以驱散所有黑暗,却足以让他在这漫漫长夜里,有了继续走下去的勇气。他们的感情,在这极端不对等的给予与接受中,以一种沉重而特殊的方式,悄然生长,深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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