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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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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缓缓降落在这座城里。
陆逾明身形轻盈,步下生风般在城外落定。
白衣的少年早早就等在了这,这个白日里交过手的地方。
“小公子没和你一起来?”
“你不就是想让我一个人来吗?”陆择羽说,“在你那刀上扣扣弄弄的。”
过去他这不靠谱师父还没走时,晚上馋酒了又不能把小孩一个人丢在山上,可这荒野里那时又不太平,猛兽是不见什么,劫道人倒是常有。
夜色里的每一点声息都显得格外清晰。
陆逾明就会轻轻扣扣自己的总带在身边的那把剑——意思是叫小陆择羽在原地好好等着。然后自己融在夜色里,轻巧地飞身出去把劫道的两下放倒。
后来陆择羽自己都能把人收拾干净了,陆逾明也还是老让他呆在原地。
阔别三年的师徒在月色下再见。
“怎么着,这是把真东西带出来准备给你师父我吗?”陆逾明说,“叫我回去好交差?”
陆择羽听着他师父开口就是东拉西扯的样子,扯了扯嘴角:“你想得美。”
“你那三年走了就是去傍太尉的高枝了?”陆择羽不客气地继续说道。
林如栩的警告没过几天这人就拦在了这,还有扬州城里强得吓人的黑衣客......
很难不想到陆逾明现在是在干什么。
陆逾明分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也不回应:“看来你这些年过得也还行。”
陆择羽看着他,在心头盘旋许久的问题最终还是没办法就此咽下。
“你......和梅先生,”他有些艰难地开口,“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逾明也不意外,只是问:“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梅先生只说与你是‘旧识’。”
从扬州到这里一直一袭黑衣的人低头轻笑:“旧识?”
他轻声重复了一遍,辨不出其中情绪。
“那就是吧。”他说。
有些疑惑说出了口,也就没有那么难继续下去了。
“你现在是在帮太尉对付他么?”陆择羽感觉自己比白日里平静多了。
“算是。”陆逾明坦然地承认了。
陆择羽沉默了,他的师父安静地等着他。
“我会告诉梅先生。”他说。
陆逾明还是那样看着他。
“好。”陆逾明说,“虽然他未必需要等你告诉他。”
他用相当熟稔的语气预测着那人的行为。
月色温柔如水,此时的春夜已然不剩几分凉意。
师徒二人的对话到此为止,陆择羽转身准备离去。
“小羽,”陆逾明轻轻叫住了他,“出于私心,我更希望你能好好待在扬州。”
留在一个有着温暖春风的,没有旋涡能波及到的地方。
“......师父,”陆择羽最后看了他一眼,那双桃花眼里没有任何动摇的神色,平静得像一汪水,“你有你的理由,我也有我的坚持。”
陆逾明看着那抹白衣远去,后知后觉般抬手抚在了心口处。
那道愈合了很多年的伤口似乎在隐隐发热,隔着衣衫传到了掌心。
就像陆择羽在那如山似海却又空茫的杀意里“听”见的,真正凝实而复杂的爱恨。
就在掌下那片皮肉里跳动着,如此鲜明地流淌。
是夜。
月光温柔地洒在宁静的城中。
“还没睡?”
陆择羽扒着窗沿冲还在烛光下与白蛇眼对眼的李昀说道。
李昀看见这人露了一面后又消失在窗后,不知飞到了哪里去。
他探出窗看去。
“睡不着就来这坐会儿吧。”
陆择羽的声音从屋顶传来。
李昀翻上楼,在陆择羽身边坐下。
“问了么?”
陆择羽打开手边的酒壶,幽幽的酒香飘出:“他承认了。”——他没有瞒着李昀与师父的见面,一早便告诉了他。
李昀不知道他现在心情如何,有些犹豫地问道:“......你怎么说?”
“我说——”陆择羽抬手把酒壶举到嘴边,“我不拦他,也拦不了他,但会告诉梅先生。”
他的言语里似是无奈的,语气里却是平静甚至轻松的。
李昀感到那根绷得紧紧的弦松了下来,他没再问,只是安静地坐着。
那就好。
又是陆择羽打破了沉默:“你呢?现在只需要回京就行了?”
“嗯,”李昀应道,“只要回去了,就结束了。”
陆择羽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如果那个人拿到这封信是为了别的目的呢?如果他最后没有为李晏将军平反呢?”
李昀似乎笑了。
“谁都有可能隐去兄长的真相,”他说,“唯独那个人绝不会。”
陆择羽没再说什么:“好。”
“酒是哪来的?”
“旁边就有个酒肆。”陆择羽遥遥指了指。
“不分我一点吗?”李昀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又看向他。
陆择羽晃了晃酒壶:“你伤没好,以后再请你喝。”
“酒肆里那掌柜是个怪老头,”陆择羽继续说道,“骂走了好几个来他那喝酒的人。”
“为什么?”
“......都在聊那些事。”
这里离京城不远了,当今丞相的事早已传遍全城。人们不在乎真假,只在舌尖滚一滚,在牙根嚼一嚼。
“我也问了问他,”陆择羽讲道,“但他也没给我什么好脸色——倒是让我把你叫过来,说是要我们都喝了他倒的酒就说。”
“那你为什么不叫我?”
“你现在还喝酒呢?”陆择羽候间发出一声模糊的笑,“换别人都该被按在床上养伤。”
“不着这个急,”陆择羽继续道,“他说什么时候去都可以。”
“这年头卖酒还带送故事的。”他感慨着,“是上年纪了太孤独了么?”
李昀勾了勾唇角。轻轻应了声。
“行。”
“陆择羽,”李昀接着问道,“等这些事都结束了,你能带我再回扬州看看吗?”
陆择羽闻言愣了愣,复而笑道:“好啊,还能带你回那山上看看。”
“还有很多别的地方,蜀中、岭南,”他顿了顿,“还有北境,你都还没有机会去吧?等你伤好全了,我和你一起去。”
听到那个地方的李昀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情绪,他松了一口气。
他看见月光洒在眼前人的眉眼上,李昀的眼中漾着笑意——他笑得比先前多多了,也真多了。
陆择羽想着。
他又想起在洛阳落入李昀眼里的那片花瓣。
少年心间的悸动在这一刻如此清晰。
陆择羽何许人也?他向来顺心而为。
所以这一次也没有犹豫,一切都和月光一起自然地流淌出来。
“李昀,”他同李昀对视,眼里的一切都没有隐瞒的意思,“我......”
李昀还是那般笑着,却将食指虚虚地竖在陆择羽唇间。
那片落在心中的花瓣一直荡着涟漪,始终没有停过。
“陆择羽,你该是自由的。”他知道那阵涟漪是什么,“我答应你,所以别急。”
他应下陆择羽先前的邀约,却不让他把那句与自己相同所想的话说出来。
他一定会去的,等这些都结束。但风不该在这里就被绊住脚步,他不能接受他有任何因自己而消散的风险。
所以......请你等等我。李昀心想。
等我能同样自由地跟上你。
等他能了无忧虑地跟上这阵风。
可李昀忘了,那是一阵风啊,他不会因为高山一时的阻滞而停下。
或者说,恰恰因为山的背后,路的终点,是他要追寻的那只花,那枝竹。
所以他会拼尽全力越过那座山,落在他所追寻之物的身边。
天色渐明。
青年御史一夜未眠,面色有些苍白。
他走出房间,来到庭院,沾上一身晨间的露气。
洁白的鹘鹰落在御史的手臂上,敛起了翅膀。
“我知道你也很想他,”年轻的官员摸了摸它的羽毛,“快结束了。”
“等结束了,我们再一起去看他。”
丞相府的桐花依旧落了满地。
一位所有人都不会觉得会在早朝和议事堂之外的地方和丞相一起出现的人来到了这。
“太尉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梅庭坐在树下,笑眯眯地开口。
就三公之位的高度来看,来人无疑有点太过年轻了。
虽然梅庭当上丞相的时候比他还年轻,但毕竟时局不同,不可同年而语嘛。
从一个寂寂无名的参军流民,到如今的北境将军,庙堂太尉,徐朝闻用了十年。
他十五岁打了人生第一场仗,那时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小女孩。
那时的边疆还不太平,他的身手比同级的人都好,在战场上比所有人都拼命,军功比所有人涨得都快,他用尽全力活下去,保着自己,也保着“妹妹”。
这是他坐上太尉之位的第三年。
他有时候会做梦,梦见他流离到北境的第一年,或者梦见遇见“妹妹”那一年。
又或者,是充斥着人和人的咒骂叫喊,火光纷飞的江南,那一年的江南。
“妹妹”也会做这个梦,比他梦得更多。
但他很早就不害怕这个梦了,也很少做梦了。
徐朝闻手中握着一把剑。
梅庭也看见了那把剑,神情却分毫没有变化。
“还带着剑来,不知道的以为你终于忍不住要来亲自动手了呢。”
“我来替人送东西。”他平静地说道,把长剑放在石桌上,“不需要动手,你不是要走了么?”
没有人再说话,气氛安静而诡异。
现今朝堂上最有话语权的两个人沉默着。
“我走了你也没法一家独大啊,继任丞相的八成还是‘梅党’噢。”梅庭依然笑着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了十岁的同僚,总也忍不住想开口逗逗他。
“怎么,你打算教我怎么对付你徒弟吗?”徐朝闻如他所愿般回了个不合时宜的玩笑。
“教不了,他可连我一块算计。”
没有人继续开口,梅庭提在手中的笔都要干了墨,也没有沉下手腕。
“......真不动手?”那支笔还是被搁下了,“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落花落在心间,太平静的心绪写不出好字,太复杂的亦然。
徐朝闻却笑了,笑里没有不满,没有杀意,纯粹得像没有阴霾的少年。
“你明明不想死,”他的声音平静而明朗,“你是愧疚的。”
“这就够了,”徐朝闻像戏弄人的把戏得逞了的少年,言语间也沾上了隐隐的笑意,“那一切会大白于天下,而你会永远心怀愧疚。”
“我走到了如今,也知你的身不由己,但仇怨不能不报,”他说,“此后往事已了,我已经拿到了‘我’的江湖该有的交代。”
年轻的太尉言语间带着淡淡的畅快与伤感,却也没有更多其他的情绪。
他在心里合上了那本过往的旧书,兴许再也不会有翻开的那一天了。于是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这间庭院。
良久,梅庭重新拿起了笔。
“......好。”
他轻轻说着,不知是应与谁听。
暮春的风卷起落花,吹向不可见的天边。
陆择羽看着全无人影的房间,眉宇深深地拧在一起。白蛇感受到了他沉入谷底的心情,安静地盘在腕间,没有打扰他。
他闭了闭眼,想起昨晚那人最后说的话,想起他不让自己说完的话,想起他应下的约定。
那时他笑着看自己,就那样少见而真切地笑着。
“很快就可以了。”
“在这之前,你可别也受伤了。”
李昀的声音轻飘飘地在耳边响起,而他那时只是笑了笑。
陆择羽握着门框的手用力地绷出青筋。
他告诉自己要冷静,他能找到他的,只要......
可耳边响着巨大的轰鸣声,心间充斥着混杂在一起的各种声响。
他当时就想着自己一个人走了......
这些天一路奔波,那些惨烈的伤好得不会那么快......他走不远。
陆择羽猛地睁开眼,耳边的声响如潮水般退去。他凝神捕捉着那一线熟悉的声音,终于确定了方向。
没有犹豫,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