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染》familyY

4、茶烟袅，心渊沉

　　翌日，天光熹微，薄雾如轻纱般笼罩着镇北侯府。

　　听雪轩内，药香比往日更浓了几分。谢清辞披着那件雪青色的绒毯，坐于窗边，面前的小几上置着一套素雅的紫砂茶具。

　　他执壶的手稳定而舒缓，沸水冲入，茶叶在壶中舒展翻滚，蒸腾起带着清苦气息的白雾，模糊了他过于苍白的容颜。

　　他垂着眼睫，专注地看着茶汤，仿佛昨夜种种惊扰，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梦境。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跳得比平日快了几分，带着一种被无形之手攥紧的滞涩感。

　　脚步声自院外响起，沉稳依旧，只是比昨日似乎更刻意地放轻了些许。

　　谢云澜踏入室内，带来一身清晨微凉的潮气。他已换上玄色劲装，腰束革带，勾勒出精悍的腰身，显然是刚从演武场回来，额角还带着未拭尽的细汗。

　　“哥哥今日起得早。”他走到近前，语气是恰到好处的关切，目光快速扫过谢清辞的面色，见他虽依旧憔悴，但眼神尚算清明，心下稍安。随即，他的视线自然地落在小几旁那个不起眼的角落——昨日癸曾隐没的地方，此刻空无一物，只有光影静静铺陈。

　　“睡得浅了些。”谢清辞未曾抬头，将第一泡洗茶的茶水倾入茶海，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雅致，“正好，水刚沸，尝尝今年的春涧云芽。”他推过一盏澄澈碧透的茶汤，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异样。

　　谢云澜从善如流地在他对面坐下，双手接过茶盏，指尖感受到恰到好处的温热。“多谢哥哥。”他低头嗅了嗅茶香，赞道，“清香凛冽，是好茶。”他呷了一口，任由那微苦的滋味在舌尖蔓延，仿佛昨夜那个在黑暗中眸光锐利、运筹帷幄的人，只是幻影。

　　“军中事务，可还顺遂？”谢清辞也端起自己那盏，浅浅啜饮，目光落在窗外一株微微摇曳的玉兰上，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兄长的例行关怀。

　　“劳哥哥挂心，一切如常。”谢云澜放下茶盏，笑容明朗，带着少年将军特有的爽利，“不过是些巡防交接、兵械核查的琐事。倒是哥哥，昨夜风大，可曾受凉？我听着窗外风声紧了半宿。”他话锋一转，目光澄澈地看向谢清辞，带着纯粹的担忧。

　　风声紧了半宿……

　　谢清辞执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指节微微泛白。他抬起眼，对上谢云澜那双看似毫无杂质的眸子，试图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试探或深意。然而，没有。那双眼睛里，只有对他这个“体弱兄长”的关切，真诚得令人心头发涩。

　　“无妨。”他垂下眼帘，避开那过于干净的目光，声音依旧清淡，“这听雪轩虽不挡风，却也还算严实。倒是你，晨起练功，汗未干透，莫要着了风邪。”他将关心不着痕迹地推了回去，如同在棋盘上，轻轻挡回一颗试探的棋子。

　　“哥哥放心，我省得。”谢云澜笑容不变，心中却是一沉。哥哥的防备，比他预想的还要严密。他不再纠缠于此，转而说起些军中趣闻，诸如某位副将操练时闹出的笑话，或是新得了一匹性子颇烈的宝马，言语活泼，神态轻松，恰到好处地扮演着一个心思简单、只想与兄长分享见闻的弟弟。

　　谢清辞静静听着，偶尔颔首，或极淡地弯一下唇角，算是回应。他捧着温热的茶盏，汲取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驱散着从骨子里透出的寒。

　　他看着谢云澜神采飞扬的讲述，那生动的眉眼，那毫无阴霾的笑容，几乎要让他相信，昨夜的一切，真的只是他自己的臆想和巧合。

　　几乎。

　　他注意到，谢云澜在讲述时，放在膝上的左手，食指无意识地在衣料上轻轻划动着，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近乎本能的动作，若非他观察入微，绝难发现。而那划动的轨迹……谢清辞的心猛地一跳。那并非杂乱无章，隐约像是一种军中用来传递简单信号的指语片段，代表着……“安全”或“无事”。

　　他是无意识的习惯，还是……有意在向他传递什么？

　　谢清辞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望向窗外，仿佛被一只掠过的飞鸟吸引了注意力。心中却已翻腾不休。他这个弟弟，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究竟成长到了何种地步？

　　“哥哥？”谢云澜见他走神，唤了一声。

　　“嗯？”谢清辞回过神，掩唇轻咳了两声，眉宇间染上恰到好处的疲惫，“许是起得早了，有些精神不济。”

　　谢云澜立刻起身，脸上的关切无比自然：“那哥哥快些歇着，我晚些再来看你。”他伸手，极其自然地替谢清辞拢了拢滑落的绒毯，动作轻柔，带着不容错辨的珍视。

　　在他俯身靠近的瞬间，谢清辞闻到了他身上除了汗味与皂角清香外，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硝石与特殊金属混合的冷硬气息。那是经过特殊处理的暗器或机括，在急速使用后才会残留的味道，极淡，几乎被其他气味掩盖，但谢清辞对这类的气味异常敏感。

　　这气息，绝非晨起练功能沾染上的。

　　谢清辞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垂下眼睫，遮住眸底瞬间涌起的惊涛骇浪，只低低应了一声：“好。”

　　谢云澜直起身，又叮嘱了侍立一旁的侍女几句，这才转身离去。他的背影挺拔，步伐稳健，依旧是那个光芒万丈的镇北侯府小将军。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外，谢清辞才缓缓松开一直紧握着茶盏的手。盏中的茶水已凉，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他抬起手，指尖在阳光下微微颤抖。

　　一个在他面前完美扮演着“依赖兄长、心思单纯”的弟弟。
　　一个身上带着暗器使用后痕迹、可能精通军中密语的年轻将领。
　　一个昨夜恰好出现在影阁探子被惊走的时间点，且院中藏有不明高手的“局外人”。

　　太多的巧合，便不再是巧合。

　　谢云澜，你究竟是谁？你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谢清辞闭上眼，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寒意。他本以为自己是唯一的执棋者，掌控着全局，却忽然发现，棋盘对面，不知何时，悄然坐下了另一位对手。

　　而他，甚至看不清对方是友是敌。

　　茶烟早已散尽，只余一室冰冷的寂静，和两颗在迷雾中，各自谨慎跳动、相互试探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