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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黄土垄上的读书声 ...

  •   父亲咽气的那个秋天,村口的老槐树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戳在灰蒙蒙的天上,像极了姥爷那时支离破碎的日子。

      "往后这个家,我来撑。"哥哥把姥爷拉到身边时,手背上的青筋绷得像弓弦。他天不亮就扛着锄头往生产队的地里去,傍晚回来时裤脚沾满泥浆,肩头被扁担压出紫红的印子。姥爷那时才八岁,踮着脚给哥哥端水,看着哥哥几口就扒完一碗掺着野菜的稀粥,喉咙里像堵着晒干的茅草,连一句"哥,歇会儿"都说不出口。

      日子在锄头起落间熬到了第二年春天。村东头的王婆揣着两个烤红薯上门,坐在门槛上絮絮叨叨说了半晌,无非是邻村有个姑娘不嫌弃家里穷,愿意嫁过来。哥哥捏着红薯的手沁出了汗,红薯的甜气混着泥土味飘在屋里,他瞥了眼墙根下正用树枝在地上写字的姥爷,喉结滚了滚:"俺没啥挑的,只要能好好待俺弟就行。"

      嫂嫂过门那天,没办什么像样的仪式,只请王婆吃了碗鸡蛋面。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梳得整齐,见了姥爷就笑,从布包里掏出块硬糖塞给他。那糖纸是透明的,裹着琥珀色的糖块,姥爷攥在手里暖了半天,直到糖块化了粘在掌心,才舍得舔了舔。从此土坯房里多了烟火气,嫂嫂总会在灶膛里多留些余火,等哥哥收工回来能喝上热汤,也会把姥爷打补丁的衣服拆洗得干干净净。

      三年后的麦收时节,嫂嫂生下了大侄子。接生婆抱着皱巴巴的婴儿出来时,哥哥正在院子里劈柴,斧头"哐当"掉在地上,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手在衣襟上蹭了又蹭,却不敢碰那软乎乎的小生命。姥爷扒着门框往里瞧,见侄子闭着眼睛哼哼,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突然觉得胸口暖暖的——这个家,终于又添了活气。

      那时姥爷已经上了小学,学校就在大队部的院子里,是三间低矮的草屋,屋顶盖着沁过泥水的麦秸,风一吹就沙沙响。教室里的课桌是土垒的台子,学生们自带小板凳,上课时此起彼伏的"吱呀"声成了特殊的背景音。院子里的白杨树上挂着个铁铃,上课铃响时,总让人想起电影里老村长报警的声音。姥爷每天放学都揣着课本往家跑,嫂嫂已经把侄子用布带绑在床头,见他回来就笑着喊:"快抱会儿你大侄子,我跟你哥去浇菜。"

      姥爷抱着侄子坐在门槛上,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用没受伤的左手轻轻拍着侄子的背,嘴里念着刚学的生字:"人、口、手......"侄子偶尔哼唧两声,小手会抓住他的衣角,粗糙的布料蹭得指尖发痒。远处,哥哥和嫂嫂正弯腰浇菜,水珠落在菜叶上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混着侄子均匀的呼吸,成了姥爷最安心的背景音。他知道,自己多抱一会儿,哥嫂就能多干些活,晚上的锅里或许就能有菜吃。

      姥爷的课本永远是最整洁的,边角都用线缝得整整齐齐。他的算术题总是全对,语文课文背得滚瓜烂熟,陈老师常说:"这娃眼里有光,将来准有出息。"陈老师是学校唯一的公办老师,四十多岁,穿一套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上衣口袋里总插着支老式钢笔。他对姥爷格外严格,作业本上哪怕有个墨点都要让重写,背书错一个字就得罚站,但生活上却把姥爷当成自家孩子。冬天教室里冷,他会把姥爷叫到办公室,让他坐在火炉边取暖;有时带了窝头,也总会掰一半给姥爷。

      三年级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刚进十一月就下了场小雪。黄土路冻得硬邦邦的,踩上去咯吱响。姥爷的鞋子早就磨破了底,脚趾头在里面冻得发麻,走路时一瘸一拐。那天早读课,他缩在教室角落,把脚往板凳底下藏,却还是被陈老师看见了。陈老师盯着他的脚看了半晌,眉头拧成了疙瘩,没说一句话就走上了讲台。

      "同学们,"陈老师的声音比平时沉了些,目光扫过教室里的二十来个学生,"你们看金玺的脚。"全班同学的目光齐刷刷聚过来,姥爷的脸瞬间烧得滚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手指紧紧抠着土台子,指甲缝里塞满了泥。"他爹娘都不在了,跟着哥嫂过活不容易,现在连双像样的鞋都没有。"陈老师的声音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个布包,"我这里有双旧布鞋,是我儿子穿小的,大家要是家里有富余的,能不能帮帮他?"

      教室里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风声。那时谁家都不宽裕,孩子们的鞋子不是露脚趾就是打补丁。前排的二柱摸了摸自己脚上的草鞋,抿着嘴没说话;后排的小花把手伸进书包,犹豫了半天。姥爷低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心里又羞又酸——他宁愿冻着,也不想被人这样盯着看。

      突然,二柱举起了手:"老师,俺娘上周给俺做了双新布鞋,俺能捐一双旧的。"他说着就脱下脚上的鞋,鞋帮上还沾着泥,却还能看出针脚整齐。小花也怯生生地站起来:"俺有双棉鞋,就是有点小。"陈老师接过鞋子时,眼角泛起了红,他把鞋子摆在讲台上,又看向其他同学。第二天,讲台上摆了两双鞋:一双是二柱的旧布鞋,一双是邻村同学捐的棉鞋,鞋头虽然有点挤,却塞着晒干的艾草,闻着暖暖的。

      "金玺,快穿上试试。"陈老师把棉鞋递过来时,声音里带着笑意。姥爷捧着鞋子,手指摸着粗糙的布料,突然想起母亲还在时,也曾在灯下给他做鞋,针脚密密麻麻的。他抬头看向陈老师,见老师正笑着看他,眼里满是温和,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滚下来,滴在鞋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谢谢老师,谢谢同学们......"他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穿上棉鞋的那一刻,暖流从脚底直窜到心口,冻僵的脚趾终于舒展开来。

      从那以后,姥爷学习更用功了。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借着灶膛里的火光背书;课间别人都去打"老鹰捉小鸡",他却在土台子上演算算术题。陈老师常把他的作业当成范本,在班里展示:"你们看金玺的字,写得多工整,这就是用心了。"姥爷每次听到夸奖,都会抿着嘴笑,眼神却更坚定了——他知道,只有好好读书,才能不辜负老师的照顾,才能有出头的日子。

      小学升初中那年,全县只招两百个学生,姥爷所在集有近两百人报考。考试前一天,嫂嫂特意煮了两个鸡蛋,塞在姥爷怀里:"吃了补补脑子,考不上也没啥,咱家不怪你。"姥爷攥着温热的鸡蛋,心里却憋着股劲。考场设在集上的中学,土操场上挤满了考生,大多穿着打补丁的衣服,眼神里却都闪着期待。考试时,姥爷手都没抖一下,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试卷和自己。

      发榜那天,姥爷揣着忐忑的心往集上跑。黄土路被晒得发烫,他赤着脚跑了八里地,脚底磨得通红也不觉得疼。榜单贴在中学的土墙上,密密麻麻的名字看得人眼晕。他从第一个名字开始找,手指在墙上划过,心越跳越快。突然,"肖金玺"三个字跳进眼里,他揉了揉眼睛,再看一遍,没错,是他!旁边站着的陈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就说你能行,咱集上就考上三个,你是最争气的!"姥爷咧着嘴笑,眼泪却又掉了下来,这次的泪是甜的,顺着嘴角流进嘴里,像吃了嫂嫂腌的糖蒜。

      开学那天,哥哥特意请了半天假,送姥爷去集上中学。他背着铺盖卷,里面裹着嫂嫂连夜缝的褥子,走在前面,脚步迈得又大又稳。姥爷跟在后面,手里攥着陈老师给的两块钱,心里满是憧憬。姥爷把自己的课本摆得整整齐齐,看着讲台上的老师讲课,觉得未来就像铺在面前的宣纸,等着他用笔墨去书写。

      深秋的柿子树挂满了红灯笼,姥爷已经在中学待了三个月。他的数学每次都考第一,作文还被老师当成范文在全校朗读。那天下午,他正在教室里做习题,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嘈杂的喊声,紧接着是砸碎玻璃的声音。同学们都涌到窗边看,只见一群人举着标语从校门口走过,口号声震得窗户嗡嗡响。班主任脸色苍白地跑进来,急促地说:"停课了,大家赶紧回家。"

      姥爷背着书包往家跑,路上的黄土被人群踩得漫天飞扬。他看见集上的书店在烧书,黑烟滚滚地冲向天空,那些曾经让他着迷的文字,在火里化作灰烬。回到村里时,大队部的白杨树上挂起了大喇叭,反复喊着口号,曾经用来播广播体操的喇叭,此刻的声音却让人心慌。哥哥蹲在门槛上抽烟,眉头皱得紧紧的:"以后不用去学校了,队里要组织劳动。"

      姥爷走进屋,把课本小心翼翼地放进木箱底,上面压上哥嫂的旧衣服。窗外的风刮得很紧,把屋顶的麦秸吹得沙沙响,像是谁在低声叹息。他摸了摸藏在怀里的钢笔,那是陈老师送他的临别礼物,笔帽上还刻着"好好学习"四个字。眼泪滴在钢笔上,晕开一小片墨迹,就像那年落在新鞋上的泪渍,只是这一次,心里的暖变成了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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