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采访》随忭

7、第7章

　　那天晚上她跟我说，“我就算以后官越做越大，也不会不要你的，你不用觉得自己拿不出手。”
　　她说，“天底下像我这样幸运，年纪轻轻就志得意满的人是少数，大部分人的成功都要经过艰苦奋斗，而且很多人的成功是各方面影响的，出身、背景、性格、运气、方方面面，你不用觉得自己不如人，就算你不相信自己，也要相信，黄时予严选，差不了。调整好心态，养精蓄锐，待时而发，我相信你一定是支潜力股。”

　　陈圆隐去了生命大和谐片段，只将黄时予对他鼓励这段说出来。

　　我问她，我们现在感情好，所以你不在乎这些，可我看不到出路在哪里，如果我一直这样，甚至可能更没出息，以后时间长了，你会不会对我感到厌倦？

　　她说，“那应该不会，你这个人还蛮有意思的，只要你的品格不变，哪怕你不喜欢我了，我觉得我还是会喜欢你，至多是我们不在一起了，但只要你的品格不变，你也不可能不喜欢我，所以我对你厌不厌倦取决于你能不能一直保持本心，保持这些美好的品格。出路嘛，我们都还年轻，慢慢来呗，但你要是以我为目标，觉得超越我才有自尊，那你完了，咱俩早晚得散。我喜欢你不是喜欢你光鲜亮丽的时候，那样很好，现在这样也不差，而且你这张脸一直都还蛮对我胃口的，以后我挣钱养家，你在家带孩子，我觉得也挺幸福的，就看你能不能接受。当然，我也很喜欢你像打不死的小强那样执着于梦想的精神，有这样的精神，结果不会很差的。”

　　黄时予还有一句，“就连那方面，昨晚也验证了没有问题，非常好，没有什么能影响我们的感情。”但这句话陈圆没有说出来。

　　这段话很大程度上抚平了我的焦虑和自我怀疑，她去上班了，我一个人在家想起她的话就一个人流眼泪。我心里暗暗下决心，我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非常非常用心去爱她。
　　但我知道她爱不爱我，并不取决于我爱不爱她对不对她好。

　　她就像我们去游览古迹，看到一尊喜欢的雕像，她不会管你雕像爱不爱她，她只知道自己喜欢这尊雕像，喜欢它的形态和色彩，喜欢它所代表的含义。
　　假如日晒雨淋让它褪了颜色，文物修复师能补一补那很好，如果不能，那也没关系，褪色是时间给的意义；
　　如果风吹雨打让它发生破损，这很让人遗憾，但雕像即便发生破损也无改其形态，残缺也是一种艺术；
　　如果雕像不幸被打碎，这非常让人痛心，她会流着泪捡起雕像的残骸碎片，妥善的包裹起来，放进可供纪念的博物馆，永远怀念永远记得，它曾是一尊怎样的雕像；

　　如果你将它破碎的残骸碾碎，重新和成泥，再塑造一个雕像，如果形态颜色一模一样，所包含的意义也没有改变，只是古今之间多了一层重塑的关系，她会记得以前那个破败的雕像，也仍然欣赏现在的雕像，原来那样很好，现在这样也不错，重塑也是有意义的；

　　可如果你将它破碎的残骸碾碎，重新和成泥，再塑造一个雕像，形态全无，面目全非，哪怕它色彩鲜艳，形态优美，哪怕它们的血肉都是一体的，她也会觉得，这不是她的那个雕像了，重塑大改摧毁了过去，赋予了它新的价值和意义，属于原来那个雕塑的意义只保留在还记得它的人心里，她宁愿抱着当初游览拍下的合照怀念，也不会看那新雕像一眼。

　　她对爱的定义是很纯粹的，她说爱是很私人的，只适合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叩问自己的内心，你的灵魂是否会被那样的灵魂吸引。
　　所以在她是否爱我这个问题上我能做的努力很有限，只能做好自己，保持自己的本色不要变。

　　但喜欢就可以很泛泛，你这个人长得很好看，我很喜欢；你这个人很有趣，我很喜欢；你对我很好，我很喜欢……
　　当然，也有可能，你的一些缺点我很不喜欢，我们可能会因此吵架，但我喜欢你大于我不喜欢你，那我们还可以继续在一起……
　　和相互喜欢的人在一起是非常快乐的。

　　当我撇开一切外饰，叩问我的内心，如果她不喜欢我，她也不爱我，她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她和我于互相而言只是个陌生人，我还爱她吗？我的答案是，我看到了她灵魂的色彩，我爱她。

　　相爱是非常美好的事情。

　　“夜深人静，两个人躺一起，然后灵魂出窍，脱离身体的两个灵魂一看到对方都很高兴，咦，我很喜欢你这个颜色，很喜欢你那个颜色，我这个颜色比你的淡，我要让那个身体明天醒来好好修炼，把这个颜色加深，咱俩就一样了，然后两个灵魂手拉手在空中蹦恰恰。”陈圆笑问，“你不觉得这很美好吗？”

　　喜欢不一定爱，但爱一定是包含喜欢的，喜欢可能像杯清水，爱就像蒸馏提纯后的水。

　　我很庆幸，我们相互喜欢并且相爱。

　　我在她那儿待了几个月，从深秋呆到过冬。

　　龙井村的路修好了，泥淖的土路铺成了水泥路，接上了镇上的主干路。
　　施工队继续往下一个村铺路，修路的事在正轨上按计划执行，小雨又在想怎么给龙井村村民增加收入，怎么搞产业发展。
　　她一开始走哪儿把我带到哪儿，让我去看那些贫瘠的村庄，跟我们老家的村庄一样，不过我们老家发展得比较快，他们发展得比较慢。
　　我看到很多孩子，就像看到小时候的自己。
　　她说，“你看，我们是在越走越好的，如果以前的你看到现在的你，他会非常高兴的。”

　　后来她的琐事实在太多了，她就把我放在家里，弄了几大箱书给我，让我在家看书，去超市买米面粮油做饭等她回家，晚上她回来要检查我的看书进度。
　　我一看到那几大箱书就特别头疼，我以前就不是读书那块料，咬牙死撅才有个大学上，现在又让我读书。

　　她说，“你记住，你现在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说什么就得是什么，这些书你必须看。”
　　我说，“你怎么能这样，你太霸道了，我又不是你的下属。”
　　她说，“我没功夫跟你掰扯，不服憋着。”

　　我当然知道她是为了我好，但我看着那几箱书真的是欲哭无泪啊。
　　《毛选》《周易》《道德经》《资治通鉴》《二十四史》，四大名著，《鲁迅全集》《曾文正公全集》，每一部都是啃一口崩掉我牙的著作。
　　我意识到我思想境界完全跟不上她。

　　她让我先读《毛选》，不懂的地方先记下来，她下班回来跟我讲。

　　《毛选》说:“对待世界上任何大国强国和富国，都必须坚持自己的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心，决不允许有任何奴颜婢膝、卑躬屈节的表现。”国家和民族是这样，人也是这样。
　　“打的赢就打，打不赢就走。”
　　“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一时办不到的事，要允许逐步去办。如果要看前途，一定要看历史。”
　　“不是先学好了再干，而是先干起来再学习，干就是学习。”
　　“此处吃亏，彼处胜利，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我们总有道路。”
　　“吸收那些用得着的东西，拒绝那些用不着的东西，增加那些自己所持有的东西。”你所持有的才是你的竞争力。
　　“所有事情不是急躁能做好的，要有很大的坚持性和忍耐性，才能到达最后的胜利，这个等待过程是痛苦的，而转折往往是在最后的坚持中。”
　　“不要自卑，不要怕一时的弱小和落后，弱小不是生存的障碍，自卑、自疑、胆怯导致束手束脚才是。”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还有一句，“遇事不怒，基本吃素，多多散步，劳逸适度。”
　　……

　　我一开始根本看不进这些书，也看不懂这些书，觉得通篇大道理，对我的职业发展毫无实际帮助，又不教我怎么样能获得一个演戏的机会，不教我怎么样能大红大紫。

　　确实是很浮躁焦虑了。

　　当时正在热播一部剧，里面一个很出彩的配角就是我的同学，每天一打开手机，就看到推送的这部剧的消息，朋友圈里看到的都是各个同学的好消息，越看越心浮气躁。我静不下心看书。

　　她说，“你看那些做什么，各人有个人的不幸，谁会在公共场合分享自己的悲惨遭遇吗？你觉得一个人过得很好，那一定是你和他不熟。你觉得我过得很好吗？”

　　她确实每天都很忙碌，每天很多烦心事。
　　现在回看当时的自己，像个倒霉催的衰神，一点向上的精神头都没有，多亏她没有放弃我。

　　后来我把手机戒了，不去看那些消息，每天跑几公里释放掉那些没地儿使的力气，到各个菜市场买菜，跟退休大爷们去钓鱼，听他们讲他们的故事。

　　在跟那些大爷相处的过程中，我开始渐渐坦然面对我的身份和处境，我是个表演科班生，同学们都在发光发热而我连演戏的机会都没有，作为一个男人，我还有一个非常优秀的女朋友，我现在靠女朋友养着，自尊心有点受伤。

　　一个大爷跟我说，“小圆啊，不要灰心，谁二十多岁的时候不是一团麻。人人都说二十多岁是人生的黄金时期，年轻自由，有无限可能，但我现在回看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我也很想死。揣着十几岁的理想主义进入社会，迎面刚受了一拳，背后又遭一刀，社会现实打得你鼻青脸肿，半夜半夜的痛哭流涕，第二天一看眼睛哭肿了，还不敢告诉别人，说是昨晚看了个催泪的电影。二十多岁想要的东西太多，想成熟、想安定、想有钱、想处事周全得体、想有权有势有地位有声名，但现实呢，没钱没势到处给人当孙子，还连孙子都当不好。你比我好，你还有小雨这样不离不弃的女朋友，我二十多岁的时候一事无成，女朋友把我甩了，成天在家吃白饭，还被家里扫地出门。”

　　“你家小雨也挺不容易的，她刚来那会儿，办公楼大伙儿都在琢磨，下来挂职的，无非几种，锻炼几年回去就高升的，被边缘化扔下来的，大家估摸着她是来镀金等回去高升的，得，那当吉祥物供着吧，给她供了半个月，她不爽了，提意见了。”

　　“跟她的那个小许，没退休前我带过一段时间，说小雨刚接小坎村那会儿，不熟悉情况，下村干事，受了不少窝囊气。有一回下村考察，路况不好，车翻了，掉山沟里，人给压车底下，那给吴镇长吓得魂都飞了，最后好在人没事。还有一回，在小坎村，被村里几个老光棍骚扰调戏，开车闯出来，一回办公室就委屈哭了。”

　　“你说好好的京大的高材生，干什么不能挣个盆满钵满，来遭这罪。”

　　“但也是真能耐，搞了好几年搞不来的路，她搞来了，以往镇里往上报，都只敢一段一段的报，她一上来就一个镇都报了，天天去县里市里蹲点，那会儿大家都笑她年轻气盛，异想天开。县里说全镇的路大修太费钱了，征地补偿是一大笔，工程费又是一大笔，没有这么多钱。小雨去说，你把其他镇今年的资金调给我，不管多少，我一定把路给你修出来，不比你高价补偿金一年一小段的修划算吗。”

　　“她去和县里市里面那些人软磨硬泡，和其他镇的人打嘴仗，最后真让她把这个项目磨过会，磨下来了，这才轰轰烈烈的搞建设修路。钱不多，一算账，征地补偿部分要比以往少才能修路，征用土地还要去做村民的工作，小坎村提起来谁都摇头，她主动揽了，一个小姑娘去还被老光棍骚扰，回来哭啊，哭了第二天还去，三个月，把小坎村绝大部分的人都收拾安逸了，办公楼的人提起来都服，有胆量有恒心有毅力有手段脚步正，不服不行啊。”

　　“这些估计她都没跟你讲过，男人嘛心胸要宽广点，失意颓废是正常的，但不要一直陷在个人的遭遇里，要着眼更宽广的方面。你要说她很优秀你赶不上她的成绩感到自卑，这很没必要，我活了一辈子也赶不上她，她又不嫌你，何必庸人自扰，成绩赶不上无所谓，个人有个人的际遇，但思想要是赶不上，你就完蛋了。你起码，你成就不行，你得知冷知热吧，让她回家有口热乎饭吃，能跟你骂一骂工作中那些烦心事，不管男人女人，这累了总是想有个肩膀靠的。”

　　退休大爷的话给我当头一棒。他说的那些，包括翻车进山沟、被村里光棍骚扰，小雨都没跟我提过，我这个男朋友，当得还真是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