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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暴风雨前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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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的出版社弥漫着周末将至的松弛氛围,编辑们交谈的音量比平时高了几个分贝,讨论着晚上的计划和周末的安排。唯独向阳的角落笼罩在一片低气压中,她面前的咖啡已经冷掉,却一口未动。
“你真的没事吗?”林薇第三次凑过来问,“这一上午你对着同一页稿子发了好几次呆了。”
向阳猛地回神,强迫自己聚焦在眼前的文字上:“只是有点累。”
这不是完全的谎言。自从周四晚上的事情后,她几乎没怎么合眼,脑海中不断重播着那一刻的画面:沈聿靠近的温度、自己惊慌的退缩、他后退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是失望?理解?还是她想象中的受伤?
“是不是那个摄影师又刁难你了?”林薇压低声音,“主编说《城市印记》项目进度有点滞后。”
向阳的心跳漏了一拍:“主编找你了?”
“早上随口问了一句,说沈聿那边反馈排版方案还需要调整。”林薇好奇地看着她,“你们不是昨天才见过面吗?”
是的,昨天下午在出版社会议室的会面。那是她特意选择的安全场所——公共空间,玻璃墙,随时可能有人进出。沈聿准时到达,专业得体,仿佛车内那尴尬的一幕从未发生。他们讨论了排版调整,交换了意见,全程没有一句题外话。
但那种刻意的正常本身就不正常。他不再调侃,不再有那些试探性的眼神交流,甚至不再直呼她的名字,而是客气地称她“向编辑”。
会议结束时,他收拾东西的速度快得几乎匆忙:“下周一我会把修改后的方案发过来。”
她没有挽留,也没有道歉,只是点头:“好的。”
现在,她盯着电脑屏幕上那行“希望您能理解并尊重专业边界”的邮件草稿——这是她花了半小时斟酌的回复,试图为那晚的尴尬给出一个正式的解释,却又觉得每个字都虚假做作。
最后她删除了整封邮件,简单地回复:“收到,周一等您的新方案。”
发送后,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空虚。
午休时,她避开人群,独自来到大楼天台。高处的风猛烈而自由,吹乱了她的头发和衣角。从这个角度望去,城市像一幅铺展的画卷,错综复杂却又秩序井然。
她想起沈聿照片中的城市——不是这种远观的秩序,而是近看的混乱与生机并存。就像人心,表面平静,内里汹涌。
手机震动,是一个陌生号码。她犹豫了一下,接通:“您好?”
“向阳吗?我是奶奶的邻居陈阿姨。”电话那端的声音焦急,“你奶奶早上摔了一跤,现在在医院,你爸妈电话都打不通...”
世界瞬间静音。她只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以及陈阿姨后面的话:“...医生说股骨骨折,需要做手术,要家属签字...”
“哪家医院?”她打断对方,声音出乎意料的冷静,“我马上订机票。”
挂断电话,她迅速行动:查询最快航班、线上订票、给主编发邮件请假、联系相熟的医生咨询老年人骨折手术事宜...每一个步骤都高效而条理分明,仿佛在处理别人的事情。
只有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回到办公室,她简单向林薇交代了急事请假,拒绝了对方关心的询问,收拾东西准备直接去机场。
就在她匆忙走向电梯时,手机再次响起。这次是沈聿。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接通了:“您好。”
电话那端沉默了一秒,似乎被她的正式称呼噎住了:“向阳?我收到你的邮件了。”他顿了顿,“周一的新方案,有些想法可能需要提前沟通...”
“抱歉,我现在有急事,”她打断他,声音紧绷,“家里人生病了,我必须立刻回老家。所有工作事宜下周再谈可以吗?”
又是一段沉默,这次更长些。当他再次开口时,语气完全变了:“严重吗?需要帮忙吗?”
这种突如其来的关心几乎击溃她强装的镇定:“不用了,谢谢。我能处理。”
“向阳...”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说,“保持联系。”
挂断电话,她靠在电梯壁上,闭上眼睛。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为什么在他面前,她总是显得如此狼狈不堪?
机场拥挤喧嚣,她混在人群中,像一叶随波逐流的小舟。办理登机手续、过安检、候机...每一个步骤都如同梦游。直到飞机起飞,看着下方逐渐变小的城市,那种压抑的情感才终于决堤。
她借口去洗手间,锁上门,让无声的泪水肆意流淌。不是为了奶奶的伤势——那固然令人担忧,而是为了一切:为年迈奶奶的孤独,为无能父母的逃避,为自己永远无法摆脱的责任,为那个差点触碰却又迅速缩回的手...
整理好情绪回到座位时,她注意到邻座一位女士关切的目光,但对方体贴地没有多问。
飞机降落时已是深夜。她打车直接去医院,在病房里看到了睡着的奶奶。老人脸色苍白但平静,右腿打着石膏吊起,看起来比想象中要好。
值班医生告诉她:“手术安排在明天上午。老年人骨折恢复慢,之后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康复和照顾。”
她点头,所有问题都专业而冷静:手术风险、康复计划、费用预估...
在病房陪夜时,她终于有时间查看手机。几条工作邮件,林薇的关心问候,还有...一条沈聿的短信:“到了吗?一切可好?”
简单六个字,却让她眼眶再次发热。她犹豫了很久,回复:“到了。奶奶股骨骨折,明天手术。谢谢关心。”
没想到他立即回复:“需要我帮忙吗?上海有认识的骨科专家。”
这种时刻的关心如此真切,让她筑起的心墙裂开一道缝:“暂时不用,谢谢。这边医生看起来靠谱。”
“保持联系。”他回复,就像挂电话前说的那样。
那一夜,她靠在病房的椅子上浅眠,不时醒来查看奶奶的情况。每次醒来,都会下意识查看手机,但再也没有新消息。
手术很顺利。第二天中午,奶奶从麻醉中醒来,看到她,混浊的眼睛亮了起来:“小阳...麻烦你了...”
她握住奶奶干瘦的手:“别说这些。疼吗?”
奶奶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你看起来累了,别老是操心我。”
那一刻,她突然想起童年时光——父母争吵离婚后,是奶奶用微薄的退休金抚养她,给她一个相对稳定的成长环境。如今角色互换,轮到她来承担照顾的责任。
周六下午,在奶奶睡着时,她出门买生活用品。小城的街道与上海截然不同,时间仿佛流淌得更慢,人们的步伐更悠闲。在一家小花店前,她停下脚步,买了一小束向日葵。
回医院的路上,手机响了。看到来电显示,她的心跳莫名加速。
“怎么样?”沈聿的声音通过电波传来,比记忆中更加低沉。
“手术顺利,奶奶在恢复。”她简单汇报,然后犹豫了一下,“谢谢你的关心。”
“那就好。”他顿了顿,“其实打电话是想说...关于那晚的事,该道歉的是我。我不应该那样越过界限。”
她站在街边,握紧手机,向日葵在怀中轻轻摇曳:“不,是我反应过度了。我只是...不习惯。”
电话那端沉默了片刻,然后他说:“有些人就像野生动物,需要保持安全距离。我理解。”
这个比喻让她微微刺痛:“不是这样的...”
“没关系,”他轻声说,“重要的是你奶奶康复。工作的事不用担心,我会调整时间表。”
通话结束后,她站在原地良久,思考着“野生动物”这个比喻。是的,她确实像只受惊的鹿,任何突如其来的接近都会让她逃窜。但这不是他的错。
回到病房,她把向日葵插在床头的花瓶里。奶奶醒来看到,露出虚弱的微笑:“真好看,像小太阳。”
她抚平奶奶的枕头,突然说:“奶奶,我记得你以前常说,人不能因为怕受伤就永远躲起来。”
老人微微惊讶,然后点头:“是啊。但你小时候太敏感了,像含羞草,一碰就缩起来。奶奶是怕你受伤害。”
“也许...我现在可以尝试勇敢一点。”她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承诺。
周日,奶奶状态明显好转,甚至能坐起来简单吃点东西。下午,病房里来了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沈聿。
他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果篮和一束花,看起来风尘仆仆:“抱歉不请自来。正好在附近城市有个展览开幕式,就顺路过来看看。”
这个“顺路”明显是谎言——从他的着装和疲惫的眼神看,他显然是专程赶来的。
奶奶好奇地打量这个陌生男人:“小阳,这是...?”
“沈聿,工作伙伴。”她急忙介绍,心跳莫名加速。
“奶奶您好,”沈聿自然地走到床边,放下礼物,“听说您手术顺利,真是太好了。”
令向阳惊讶的是,他很快就和奶奶聊了起来。没有刻意讨好,只是真诚的关心和恰当的幽默感。甚至聊到了他自己的奶奶——几年前去世的老人,也是骨折后康复的。
“最重要的是保持积极心态和坚持康复训练,”他说着,居然示范了几个简单的床上运动动作,把奶奶逗笑了。
向阳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中涌起复杂的情感。这种家人般的温暖场景,在她生活中是如此罕见。
半小时后,奶奶需要休息,沈聿适时告辞。向阳送他到医院门口。
“谢谢你专门过来,”她说,“其实不必...”
“我想来。”他打断她,目光认真,“而且我想当面说——那晚是我太着急了。我们可以...慢慢来。或者就保持你感觉舒适的距离。”
她望着他,突然意识到这个男人冷酷外表下的细腻和尊重。他不是在撤退,而是在给她空间和选择权。
“我...”她深吸一口气,“我需要时间。但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自己的一些...历史问题。”
他点头:“我明白。每个人都有过去。”
车来接他了,他上车前突然转身:“对了,排版方案我发你邮箱了。不着急回复,先照顾好奶奶。”
看着他离去的车影,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暴风雨尚未结束,但已经不再是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回到病房,奶奶看着她,眼中有着洞察一切的光芒:“那个小伙子不错。”
“奶奶,我们只是工作关系。”她下意识否认。
老人微微一笑,没有争辩,只是说:“人活着啊,不能因为怕下雨就永远不带伞。”
那天晚上,她打开邮箱,果然看到了沈聿发来的新方案。附件中还有一个额外的文件:“给奶奶的康复计划参考——根据我奶奶的经验整理。”
点开文件,里面是详细的饮食建议、康复训练计划和注意事项,甚至还有几个适合卧床老人的简单游戏。
在邮件末尾,他写道:“不需要回复。照顾好自己和奶奶。上海见。”
她关掉电脑,走到窗前。小城的夜空清澈,能看见星星。远处传来隐约的火车鸣笛声,像是命运的召唤。
暴风雨前的宁静被打破了,但取而代之的不是灾难,而是一种新鲜的、充满可能性的空气。
那一刻她明白,有些界限一旦被跨越,就再也回不去了。而也许,她并不真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