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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决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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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上海的航班延误了整整三个小时。向阳坐在候机厅,看着窗外机械忙碌的地勤人员,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抽离灵魂的空壳。奶奶的病情已经稳定,转入了康复阶段,但医生的话仍在耳边回响:“老年人骨折后的恢复很漫长,需要持续的照顾和关注...”
这意味着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全身心投入工作,意味着她需要经常回老家探望,意味着她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
飞机终于起飞时,夜幕已经降临。透过舷窗,她看到下方城市的灯火如星河般铺展,每一盏灯背后都是一个家庭、一段故事、一些不为人知的挣扎。
她想起沈聿那天突然出现在医院的情景,他笨拙地拿着果篮,却自然地和奶奶聊天,那种不经意间流露的关心让她筑起的心墙裂开了一道缝。但随后几天,他又恢复了那种若即若离的礼貌,只是偶尔发短信询问奶奶的恢复情况,绝口不提工作之外的事。
这种忽远忽近的态度让她更加困惑。也许他终于意识到她这个“野生动物”太难驯服,决定保持安全距离了。这本来是她想要的,为何现在却感到一丝失落?
周一回到办公室,等待她的是堆积如山的工作和主编关切却带有压力的询问。
“向阳,你回来了真好。”主编说,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紧迫感,“《城市印记》项目进度落后了,沈聿那边催了几次排版确认。”
她点头:“我马上处理。”
整个上午,她埋头处理积压的邮件和稿件,试图用工作的忙碌填补内心的空洞。中午时分,她终于点开了沈聿发来的排版方案。
令人惊讶的是,方案几乎完美——他不仅采纳了她之前的建议,还加入了一些创新的排版理念,使图文结合更加和谐。她几乎找不到需要修改的地方。
犹豫了片刻,她发了封邮件:“方案很好,没有意见。抱歉前段时间耽误进度。”
几分钟后,回复来了:“好的。明天下午最后校样会送到社里,需要你确认。”
公事公办的语气,没有任何多余的字眼。
她放下手机,感到一种莫名的失望。
第二天,沈聿没有亲自送来校样,而是让助理送到了出版社。厚厚的校样本精美地装订着,但里面没有只言片语的便条。
林薇好奇地翻看校样:“哇,这质感绝了!沈摄影师真是追求完美啊。”她眨眨眼,“他最近怎么没来找你?你们吵架了?”
“我们只是工作关系。”向阳重复着这句已经变得苍白无力的话。
校样确认得很顺利,几乎挑不出错。她签完字,让助理带回给沈聿,整个过程就像完成一道流水线工序,干净利落,没有一丝波澜。
那天晚上,她加班到很晚。办公室空无一人,只有她敲击键盘的声音在寂静中回响。奶奶打来电话,说康复进展良好,但语气中透着孤独。父亲也罕见地来电,不是关心奶奶,而是暗示自己最近“手头紧”。
挂掉电话,她感到一种熟悉的无力感。无论她多么努力,似乎永远无法摆脱原生家庭的牵绊和拖累。这样的她,有什么资格去期待一段正常的关系?
手机屏幕亮起,是沈聿的短信:“校样收到了。谢谢。”
她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突然有一种冲动,想问他为什么变得如此疏远,想解释那晚的退缩,想告诉他医院那天的拜访对她意味着什么...
但最终,她只回复了两个字:“不谢。”
周五,社里为《城市印记》项目举办了小型庆功会。向阳本不想参加,但主编坚持要求所有项目成员到场。
她选择了一件简单的黑色连衣裙,试图让自己在人群中隐形。但当沈聿走进会场时,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
他穿着深灰色西装,比平时更加正式,与几位社领导谈笑风生,看上去轻松自如。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微微点头示意,然后自然地移开。
那种礼貌的疏远比完全忽视更令人难受。
“看来你们真的只是工作关系了。”林薇小声说,语气中带着惋惜,“多可惜啊,他今天看起来特别帅。”
向阳抿紧嘴唇,拿起一杯香槟一饮而尽。酒精灼烧着她的喉咙,却无法温暖内心的寒冷。
庆祝会进行到一半,社长上台致辞,特别表扬了《城市印记》项目团队。当提到沈聿的名字时,全场响起掌声。他上台简短发言,风趣幽默,引得阵阵笑声。
向阳站在角落,看着那个在聚光灯下从容自信的男人,感觉他们之间隔着不可逾越的距离。
致辞结束后,沈聿突然朝她走来。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
“向编辑,”他客气地称呼她,“能借一步说话吗?关于后续宣传的一些想法。”
她点头,跟着他走到相对安静的露台区域。
夜风微凉,远处城市的灯光如星辰般闪烁。他靠在栏杆上,目光投向远方:“奶奶恢复得怎么样?”
这个问题出乎意料的私人化,让她措手不及:“还好,正在康复中。”
他点头,沉默了片刻:“关于那晚在医院说的话...我思考了很久。”
她握紧手中的酒杯,等待下文。
“我意识到我可能给你造成了压力,”他转身面对她,眼神认真,“那不是我的本意。所以我想,也许我们应该...”
他的话被突然插进来的声音打断:“沈老师!原来你在这里!社长找你合影呢!”
一个社里的高管热情地拉住沈聿的手臂,把他往会场里拽。沈聿回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无奈地笑了笑,随那人离开了。
那一刻,向阳突然明白了。他刚才的话可能不是她害怕的拒绝,而是一种真诚的尝试——尝试重新定义他们的关系,给她更多空间和时间。
但她几乎让他说出了口——那些“我们还是保持距离”或者“就做工作伙伴”的话。
一种突如其来的勇气攫住了她。她放下酒杯,快步走向会场,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着沈聿的身影。
他正在和社长等人合影,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看到她走近,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疑问。
“抱歉打扰,”她对社长说,然后直视着沈聿,“能再借几分钟吗?有急事。”
社长笑着摆手:“去吧去吧,工作要紧。”
她领着沈聿走出会场,来到无人的消防通道。楼梯间空旷安静,与外面的喧闹形成鲜明对比。
“怎么了?”沈聿关切地问,“是奶奶出什么事了吗?”
她摇头,深呼吸,然后直视他的眼睛:“那天晚上在车里,我退缩不是因为讨厌你的触碰。”
他惊讶地看着她,没有打断。
“我...”话语卡在喉咙里,二十多年的自我保护机制在疯狂拉响警报。但她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我从小就不习惯亲密接触。我的父母...他们很少拥抱我,甚至很少正眼看我。对我来说,亲密意味着伤害和失望。”
沈聿的眼神柔软下来:“向阳...”
“让我说完,”她打断他,声音微微颤抖,“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可笑,像一个幼稚的借口。但那就是我。当你靠近时,我本能地害怕——不是害怕你,而是害怕那种陌生的感觉,害怕自己会依赖,害怕最终会受伤。”
她停下来,呼吸急促,仿佛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沈聿沉默地看着她,然后轻声问:“那现在呢?现在你还害怕吗?”
这个问题如此简单,却直击核心。她思考了片刻,诚实回答:“还是害怕。但也许...也许我可以学习不那么害怕。”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但没有触碰她:“你知道吗?我也害怕。”
她惊讶地抬头。
“我害怕太过急切会吓跑你,害怕保持距离会失去你。”他自嘲地笑了笑,“在感情方面,我可能没看起来那么自信。”
这一刻,她看到了他铠甲下的脆弱,那种与她相似的、试图隐藏的不安全感。
“那我们该怎么办?”她轻声问,像是在问他也像是在问自己。
“也许我们可以试试,”他小心翼翼地说,“一点点地,按照你觉得舒适的速度。”
她望着他,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也许爱情不是一场需要征服或逃避的战争,而是一次共同的探险,两个不完美的人一起学习如何彼此靠近。
“我想试试。”她听见自己说,声音虽然轻,但坚定。
他微笑,眼中闪烁着温暖的光芒:“好的。那我们...”
他的话再次被中断——这次是她的手机铃声。她下意识地想按掉,但看到来电显示是奶奶的护工,不得不接听。
“向小姐,抱歉这么晚打扰,”护工的声音焦急,“奶奶晚上突然发烧,我们已经叫了救护车...”
她的心瞬间沉了下去:“我马上回来。”挂掉电话,她看向沈聿,眼中满是慌乱,“奶奶发烧送医院了,我得立刻回去。”
“我送你。”他毫不犹豫地说。
“不用了,你还有...”
“我送你。”他重复,语气不容拒绝。
去机场的路上,两人都很沉默。她忙着查询航班信息,联系老家的医生,手指在手机上飞快操作。他专注开车,但不时投来关切的目光。
到达机场,最近的一班航班在两小时后。他陪她办理手续,直到送她到安检口。
“保持联系,”他说,“有任何需要随时打电话。”
她点头,突然有一种冲动,上前轻轻拥抱了他一下。这个动作短暂而笨拙,但意义重大。
“谢谢。”她低声说,然后转身走进安检通道。
飞机上,她回想这一天的起伏——从绝望到希望,再到现在的担忧。人生就像沈聿镜头下的城市,光明与阴影交织,无法预测。
到达老家医院时已是凌晨。奶奶的病情已经稳定,是普通的呼吸道感染,但因刚手术不久,需要特别观察。
守在病床前,她收到沈聿的短信:“到了吗?奶奶怎么样?”
她回复情况,附加一句:“谢谢你的理解和支持。”
这次,他回复得很快:“任何时候。记得你不是一个人。”
简单一句话,却让她眼眶发热。是啊,也许她真的不需要永远一个人扛起所有重担。
凌晨四点,奶奶醒来,看到她守在床边,虚弱地微笑:“傻孩子,又熬夜。”
她握住奶奶的手:“应该的。”
老人凝视她片刻,突然说:“你看起来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好像...轻松了些。像是放下了什么重担。”
她思考着这句话,突然明白了。她放下的不是重担,而是那种认为自己必须独自承担一切的固执。
天快亮时,她靠在椅子上小憩,手机屏幕亮起——是沈聿发来的日出照片,从他家阳台拍摄的。城市天际线浸染在金色晨曦中,充满希望和新生。
照片下写了一行字:“无论今天如何,太阳照常升起。与你共勉。”
她保存了照片,设置为手机壁纸。
决堤之后,不是只有洪水和废墟。还有肥沃的土壤,和新生的可能。
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空,她感到一种久违的平静。暴风雨过去了,而她没有被打垮。
也许,这就是成长的意义——在经历决堤后,学会重建,而不是永远躲在防波堤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