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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沉默的共谋 ...

  •   严许似乎确实有些钱,至少在严言九岁到十四岁这五年间,他那认知贫瘠的世界里,是这样定义的。
      这定义源于每个学期初,雷打不动出现的一幕。严许会穿着那件似乎永不更换的黑色夹克,揣着一兜外面的烟尘气,走进严言的教室。他从不多话,也不看那些穿着整齐、眼神或好奇或畏惧的学生,径直走到班主任的办公桌前,从裤兜里掏出一叠被揉得皱巴巴、带着体温的红色钞票,“啪”地一声甩在桌面上。那姿态,不像是在缴纳一笔对于许多普通家庭而言都需谨慎规划的费用,倒更像是在随意打发一个纠缠不休的乞丐,或是支付一笔微不足道的债务,充满了不耐烦与轻蔑。
      学费,对于严言而言,是一个陌生而沉重的概念。段烨从未允许他靠近学校半步,那个男人自己都挣扎在生存线上,自然不会有,也不愿为这个“煞星”弟弟花费一分一毫。因此,当严言被严许半拎半推地塞进教室时,他感受到的不是求知欲,而是一种强烈的、格格不入的憎恶。
      教室明亮得刺眼,桌椅排列整齐,穿着干净校服的同龄人眼神里闪烁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光芒,他们嘴里吐出的词语,书本上爬行的符号,对他而言无异于天书。他像个误入异域的野兽,浑身不自在,每一个毛孔都叫嚣着抗拒。他憎恶这种被束缚的感觉,憎恶那些“书呆子”身上散发出的、与他截然不同的“正常”气息。
      结果可想而知。他的成绩单永远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像宣告失败的旗帜。频繁被请家长,成了他校园生活不可避免的附属品。
      而严许,每一次都会来。
      他站在老师办公室里,依旧是那副双手插兜、吊儿郎当的姿态,背微微佝偻着,像一株不耐风雨却异常坚韧的歪脖子树。他听着班主任用或严厉或痛心疾首的语气数落严言的种种“劣迹”——成绩垫底、性格孤僻、眼神阴郁得像要杀人、从不与同学交流。
      严许从不辩解,脸上也看不出丝毫羞愧或愤怒。他只是听着,偶尔,当老师的指责过于尖锐时,他会用那双深潭似的眼睛,没什么情绪地瞥一眼站在旁边、低着头盯着自己鞋尖的严言。那眼神复杂难辨,严言看不懂,只觉得像被冰冷的针轻轻扎了一下,不疼,却留下细微的痒。

      而每次从学校回来后的当晚,无论多晚,严言都会被严许一言不发地拎到那张吱呀作响的小方桌前。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映着严许轮廓分明的侧脸和他讲题时微微蹙起的眉头。他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凉意和淡淡的烟草味。
      严许讲题的方式和他的人一样,直接、粗暴,没什么技巧可言。他指着课本上的例题,用他那沙哑的嗓音试图解释那些公式和定义。但严言的脑子像一团被水浸泡过的乱麻,那些数字和符号在里面纠缠、打结,根本无法理解。他只能看到严许的嘴唇在动,听到声音,却捕捉不到意义。
      讲着讲着,严许往往会自己先失去耐心。他会突然骂一句“傻子”,然后“啪”地一声把笔扔在桌上,笔尖在粗糙的木头桌面上弹跳几下,滚落到地上。空气瞬间凝固,只剩下台灯灯泡发出的微弱嗡鸣。
      但下一次,学期伊始,严许还是会去学校,还是会掏出那叠皱巴巴的钞票甩在桌上,还是会站在办公室里,面无表情地听着老师新一轮的训斥。

      日子,就像严许那台老旧的洗衣机滚筒,生锈、卡顿,发出不堪重负的噪音,却异常坚持地,转动了五年。
      严言十四岁了,抽条了些,虽然依旧瘦削,但脸上终于有了点少年人的轮廓,不再是当初那个纯粹的豆芽菜。严许二十二,眼角眉梢被岁月和某些严言无法窥见的东西,刻上了些许不易察觉的疲惫纹路。严言偷偷观察他,心里隐隐有个猜测:他快没钱了。毕竟,养一个自己,似乎比这个看起来无所不能的男人最初预想的,要费钱得多。
      学校依旧是个令人厌烦的牢笼。他讨厌那些同学虚假的友善或直白的恶意,当然,他对严许也谈不上喜欢,那只是一种复杂的、习惯了的存在。
      那些所谓的“好学生”,会在背后,或当着他的面,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议论。
      “听说他没爹没妈。”
      是这样的。
      “是不是他克死的?”
      大概也是这样的。
      段烨以前总骂他是“煞星”,起初他不懂这个词的重量,还会冲着段烨露出讨好的傻笑。段烨就会更加暴怒,骂他脑子不好,随之而来的是更凶狠的毒打。后来他听懂了,明白了这个词背后承载的诅咒与厌恶,就不再对段烨笑了。话说得多了,是真是假也就不重要了,它变成了一种烙印。
      严许偶尔也会骂他“傻子”,但严言总觉得,严许嘴里的“傻”,和段烨说的,不是一个意思。段烨的“傻”是恶毒的诅咒,是把他钉在耻辱柱上的标签;而严许的“傻”,更像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陈述,甚至,偶尔会带上一点点连严许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别的意味。
      他有时候会忍不住问严许,在一个两人都还算平静的傍晚,或者严许心情似乎不那么糟糕的瞬间:“你当初为什么把我捡回来?”
      严许每次的回答都千篇一律,像是早就设定好的程序:“说好了养大拿去卖钱。”
      “那为什么还要花钱送我去上学?”严言会执着地追问,带着一种属于少年的、试图探寻逻辑的固执,“那些书呆子的器官会更贵些吗?”
      严许通常会嗤笑一声,骂他一句“傻子”,然后转过身去,不再理他,留给他一个冷漠的后背。
      其实严言觉得自己不傻。至少在某些方面不傻。他很早就认清了一个事实:钱是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比他那轻飘飘的命重要,比电视里、书本上说的那些虚无缥缈的“爱”重要得多。
      “爱”这个字太抽象了,“家”也是。但他模模糊糊地知道,当放学铃声响起,当他在外面挨了打,或者仅仅是感到无所适从时,“回家”就意味着回到那个只有一间房、沙发硌人、泡面味道弥漫的地方,回到有严许在的空间。只有在这种时候,如果他恰好完成了一件符合严许某种隐秘标准的事(比如这次考试比上次多蒙对了两道选择题),严许或许会用鼻子哼一声,勉强算作认可,或者极偶尔地,吐出一句“还算聪明”。

      这是爱吗?
      严言觉得不是。
      电视里的爱会牵手、拥抱、接吻,看起来黏糊糊的,很恶心。
      严许的触碰同样让他不适,虽然这种不适和段烨带来的截然不同。段烨的触碰伴随着剧痛和恐惧,而严许……每次他无意间碰到自己,比如递东西时指尖的短暂接触。严言都会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猛地缩开,像被烫到一样。那种感觉,是心慌,是某种陌生的、不受控制的战栗,让他本能地抗拒。

      他总觉得,严许那点有限的钱,应该用在更实际的地方,比如给他们换个大一点的房子,而不是浪费在学校那些破桌椅和那些他永远也看不懂的天书上面。可严许显然没有这个觉悟。
      没关系。严言在心里默默盘算。他可以偷偷存钱,以后帮他换。
      严许每个月会给他一点零花钱,数额不定,有时候是红色的百元钞,有时候是绿色的五十元。严言没什么地方需要用钱,他对零食、玩具毫无兴趣。但班上总有人,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觊觎着他这点小小的财富。
      他们把他堵在放学路上那条必经的、弥漫着下水道和陈年垃圾酸臭味的小胡同里。

      “严言,这个月的保护费该交了吧?”
      “还有过路费!这条街是我们罩的!”
      他们嬉皮笑脸,说着从港片里学来的台词,眼神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他们说,交了钱就不会打他。
      严言知道他们是骗人的。他的钱唯一能“保护”的,只是他们打他的次数也许会因此减少一点,或者下手轻一点。但他从来没交过。
      一次也没有。
      他宁愿结结实实挨一顿打,让拳头和脚印落在身上,感受皮肉撕裂的疼痛,也绝不将那些皱巴巴的纸币交出去。
      钱比命重要。
      这是严许用行动教给他的第一课,他学得很好,并且身体力行。

      那天放学后的小胡同,光线比往常更加昏暗。喉咙%里的血腥气一股股地往上冒,直冲鼻腔,带着铁锈的味道。他靠在斑驳潮湿的墙上,墙面的湿气和青苔滑腻的触感透过单薄的校服渗进来,黏腻冰冷。
      吴可,那个带头的,喘着气问,语气已经带上了暴躁:“真他妈没钱?搜他!”
      几只脏手在他身上胡乱摸索,动作粗鲁。他没力气反抗了,只是剧烈地咳嗽,每咳一下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疼得他眼前发黑。
      肚子又被狠狠踹了一脚,力道凶悍,他闷哼一声,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蜷缩起来,嘴里的血彻底决堤,顺着下巴滴落在肮脏的地面上,绽开一小朵一小朵暗色的花。
      “没钱找你爸妈要啊!”另一个人嗤笑着,踢了踢他软倒在地上的腿,“哦,我忘了,你是个孤儿。你不是还有个哥哥吗?那个总骑个破机车来接你的?”
      严言知道他说的是严许。但他错了。
      严许不是我哥。
      他在心里无声地反驳。段烨是彻头彻尾的混蛋,但严许他不是。严许是……严许。
      一只脏兮兮的、鞋底沾着不明污物的球鞋踩上他的侧脸,用力碾了碾,粗糙的鞋底摩擦着皮肤,带来火辣辣的刺痛。
      “死哑巴。”那人骂道,因为他总是不吭声。
      家离学校其实很近,正常走路不过十分钟。但严言拖着仿佛散架的身体,走走停停,花了半个多小时才蹭到楼下。
      严许每次都比他回来得晚,今天也不例外。初秋的冷风像小刀子,往他敞开的衣领里灌,嘴角凝固的血迹绷得皮肤发紧,不用照镜子,他也知道自己现在这副样子有多狼狈,多难堪。
      他用钥匙打开门,屋内一片寂静。他蜷缩进那张属于他的沙发里,将脸埋进带着霉味和严许淡淡烟草味的靠垫,试图隔绝外界的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锁孔转动的声音响起,清脆地打破室内的寂静。
      严许推门进来,带进一身外面的凉气和尘土味。他脱下夹克随手扔在椅子上,走到沙发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蜷成一团的严言。那眼神,和五年前他第一次在巷子尽头看见他时,几乎一模一样,带着审视,和一种深藏的、不易察觉的……类似物伤其类的冷漠。
      严许身上也带着伤,新鲜的,颧骨处有一块青紫,嘴角也破了皮。严言下意识想朝他咧咧嘴,或许是想表达“你看,我也挨打了”的某种微妙共鸣,结果刚一动,就扯动了嘴角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表情扭曲。
      严许皱了下眉,没什么同情心地骂了句:“傻逼。”
      他没再多问,径直去拿了那个放在角落、落满灰尘的旧药箱,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开始给自己清理伤口、上药。动作熟练,像是做过千百遍。碘伏棉签擦过破皮的嘴角时,他眉头都没皱一下。他偶尔会抬起眼皮,施舍给沙发方向一个眼神。
      “打架了?”他问,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问“吃饭了没”。
      严言喉咙干得发疼,勉强挤出一丝沙哑的声音:“嗯。”
      “赢了吗?”
      没死。没被抢走一分钱。身上的伤虽然疼,但似乎没伤到骨头。应该……算赢了吧?
      他犹豫了一下,从喉咙里挤出更轻的一声:“……嗯。”
      严许手上涂抹药膏的动作没停,甚至没抬头看他,只是很淡地、几乎听不出情绪地应了一声:
      “有出息。”
      就这三个字。
      莫名其妙地,严言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酸涩得厉害,一股热流毫无预兆地冲向眼眶。他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几乎是逃也似地冲进了卫生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反锁。
      狭小的空间里,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地喘息。然后,他走到洗手池前,对着那块脏兮兮、映出模糊人影的镜子,看着里面那个鼻青脸肿、嘴角破裂、眼神仓惶的自己。
      眼泪,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滚烫得吓人,划过脸上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
      他没出息。
      一点出息都没有。
      最开始,他只是想活着,平静地、安稳地活着。后来他发现,光是活着,在这个世界上,就已经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而现在,连这种痛苦地活着,原来也这么难。
      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像阴沟里那些彻底放弃了阳光、只在深夜出来觅食的老鼠一样地活着,难道死亡会比这更痛苦吗?
      他不知道。答案像镜中的水汽,模糊不清。
      严许在外面敲门,声音带着惯有的不耐烦,隔着门板传来,有些沉闷:“掉坑里了?”
      太丢脸了。他不想让严许看见自己这副哭鼻子的狼狈样子。
      “……没有。”他闷声回答,声音还带着没压下去的哽咽。
      “出来,给你上药。”严许的声音再次响起,命令式的,却少了点刚才的不耐。
      “不要。”严言拒绝,把脸埋进湿冷的毛巾里。他不想让严许碰他。严许的手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会让他心跳失序,会让他想起那种不受控制的战栗。
      没等严许再说话,他又飞快地补充,试图用无理取闹来掩盖汹涌的情绪:“我今天要睡床,你睡沙发。”
      门外沉默了一下。
      然后,严言听见他似乎是极轻地、几乎不可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很短促,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
      “行。”严许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带着一种近乎纵容的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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