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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捡到一个傻子 ...

  •   深秋的黄昏总是来得匆忙,像是不耐烦这世间的泥泞,急于用夜色将其掩盖。城市边缘的这条巷子,更是早早地被昏暗吞噬,只余尽头一点暖黄残光,苟延残喘地从高处一扇破旧窗户里漏下来,勉强勾勒出堆积如山的垃圾轮廓和湿漉漉的地面反光。
      寒风卷着腐烂物的酸臭和远处依稀的市井喧嚣,钻进巷子深处,吹得人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凉气。
      段锦就蹲在巷子最深的角落里,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他九岁,瘦得像根冬天里没来得及抽芽的干瘪枝杈,裹着一件明显不合身、脏得看不清原色的旧外套。他低着头,专注地看着地上忙碌的蚁群。它们在搬运一小块不知名的食物碎屑,井然有序,熙熙攘攘,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竟也营造出一种奇异的“团圆”景象,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年夜饭。
      他看了很久,久到腿脚麻木。然后,他慢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姿态,伸出了脚,碾了下去。微弱的“噼啪”声被风声盖过,那小小的“团圆”瞬间分崩离析。
      就在这时,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重而拖沓,打破了巷子的死寂。
      段锦没有立刻回头,依旧维持着蹲姿,只是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来人带着一股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像是刚从某个屠宰场脱身,这味道瞬间压过了巷子原有的腐败气息,直冲鼻腔,让人生理性地反感。
      脚步声在他面前停下。段锦这才抬起眼。
      逆着那点残光,他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轮廓模糊,看不清面容,只能感觉到一种沉重的、带着倦意的压迫感。那人穿着深色衣服,似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微光,像寒潭深处偶然翻起的泥沙,转瞬即逝。
      严许就是在这时候,真正看清了这个蹲在巷尾的孩子。后来他曾对严言提起,说段锦当时的姿势,像极了一只正在努力拉屎的□□,笨拙又带着点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倔强。
      严许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询问。他只是抬脚,不算太重,但带着明显的不耐烦,踢了踢段锦蜷缩的小腿。
      段锦猝不及防,本就蹲得麻木的身体失去平衡,狼狈地向后跌坐在地上,手心擦过粗糙湿冷的地面,传来一阵刺痛。
      他仰起头,看着这个陌生男人。男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倦和冷漠,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他无视段锦的存在,径直摸出一串钥匙,发出叮当的脆响,然后精准地捅开了那扇段锦对着看了整整一夜、仿佛望眼欲穿的铁门。
      锁舌弹开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段锦猛地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拍掉身上的尘土,用细瘦的手指指着男人,试图让自己显得更有底气,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是我家!”他吸了口气,努力放大音量,“我要叫我哥来打死你!”
      男人——严许,透过即将合上的门缝,懒懒地睨了他一眼。那眼神里依旧没什么情绪,像看一块石头、一摊污水,只有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漠然。
      “快滚。”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烟酒过度的磨损感。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干脆利落,彻底隔绝了屋里那点微弱的光线,也再次将段锦隔绝在外界冰冷的黑暗里。
      最后一点暖源的消失,让周围的寒意更加刺骨。段锦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小小的胸膛起伏着,最终,他还是慢慢地、默默地重新蹲了回去,缩回那个熟悉的角落,双臂紧紧抱住膝盖,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他在等他哥,段烨。
      他知道段烨今天大概率也不会回来,就像过去的许多个夜晚一样。但他还是会等。等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等段烨某天突然回来,用钥匙打开这扇门;或者等他哪天心情莫名好了,能对自己好那么一点点,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
      他讨厌段烨,那个名义上的哥哥,那个将他视为累赘和灾星的亲人。可悲的是,在这茫茫人世间,他好像……也只有段烨了。这种依赖与憎恶交织的情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年幼的心。
      天光在厚重的云层后一点点挣扎着亮起,灰白取代了墨黑。段锦身上的最后一点热气,也仿佛被这黎明的寒风吹透了,从内到外一片冰凉。就在他以为自己会像过去无数个清晨一样,带着满身露水和失望离开时,那扇紧闭的门,却突然发出了“吱呀”一声轻响。
      门开了。
      严许走了出来。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深灰色的工装裤和黑色夹克,头发湿漉漉的,带着刚洗漱过的水汽,这让他看起来清爽了些,却也显得那股子冷硬的气质更加突出,像一块被冷水浸过的金属。
      段锦倚着冰冷的墙壁,眼睛因困倦和寒冷几乎睁不开,只能模糊地看到他的轮廓。
      严许走到他面前,再次抬脚,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下,力道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喂。你哥去哪了?”
      段锦垂下眼睫,盯着自己大了好几码、露出脚趾的破旧球鞋,声音低哑:“不知道。”
      “他欠了我钱,把这破房子抵给我了。”严许嗤笑一声,像是觉得这事儿荒唐至极,嘴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我不稀罕这垃圾堆。所以你叫他滚回来还钱。”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评论今天阴沉沉的天气。
      “不然就打死你。”
      段锦沉默着。就算他知道段烨在哪,段烨也不可能听他的。段烨好不容易才把他像扔垃圾一样丢掉,怎么可能因为他的一句话就回来?
      严许见段锦毫无反应,似乎觉得被无视了,那点残存的耐心终于告罄。他突然俯身,一只大手猛地揪住段锦的衣领,轻而易举地将他整个人提溜起来。段锦的双脚瞬间离地,像一只被捏住后颈皮的小鸡崽,毫无反抗之力。严许的另一只手佯装着要揍他,拳头带着风声悬在他眼前。
      吹了一夜的冷风,段锦脑子早已昏沉迷糊,被他这么猝然一吓,鼻子一抽,一股冷空气直冲脑门,紧接着,一个硕大的、晶莹的鼻涕泡,不受控制地从他鼻孔里冒了出来,“噗”地一下,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颤巍巍地胀大。
      严许愣住了。
      悬着的拳头顿在半空,他看着那个在段锦鼻尖下晃荡的、与其狼狈小脸形成荒谬对比的鼻涕泡,脸上那点冷硬的不耐烦像是冰面裂开了缝隙。随即,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滑稽的东西,喉间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竟然真的笑了出来,虽然那笑容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捕捉不到。他手上的力道一松,把段锦扔回了地上。
      “操,”他骂了一句,语气里却没了刚才那股子刻意伪装的凶戾,反而带上了一点难以言喻的荒谬感,“捡到一个傻子。”
      段锦跌坐在地上,屁股摔得生疼,茫然地看着严许,鼻尖还挂着那个破掉的鼻涕泡残余的湿意。
      严许蹲了下来,视线与坐在地上的段锦平齐。那双平日里没什么光采的眼睛里,此刻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审视,又像是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兴味。他伸出手,用冰凉的指节,有些粗鲁地蹭掉段锦鼻子下的狼狈。
      然而,他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段锦从头到脚,瞬间冻住,比之前任何一个寒冷的时刻都要冰冷。
      “等你再长大点,”严许盯着段锦那双因为惊愕而微微睁大的眼睛,说得异常认真,仿佛在陈述一个如同日出日落般既定的事实,“我就把你的眼睛、心脏、肾脏,全都挖出来,拿去卖钱。”
      他的语气太平静了,平静到不像是在威胁,而是在规划一项未来的工作。
      段锦感觉他说的是真的。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天灵盖。
      但是,很奇怪,恐惧之后,涌上心头的却是一种麻木的平静。
      没关系。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挖器官也好,打死也罢,至少现在,他好像有了一个暂时的“去处”。比起被段烨毫无征兆地抛弃,这种明码标价的“危险”,反而给人一种诡异的“踏实感”。
      他只想要活着,哪怕代价是未来的支离破碎。
      严许把他捡回去了。他说段烨欠了他十几万,这笔烂账,现在,得由段锦来还。
      他给段锦取了个新名字,叫严言。
      段锦有自己的名字,刻在记忆深处,带着段烨的厌恶和过往的不堪。但不知为什么,当“严言”这两个字从严许嘴里吐出时,他好像……并不排斥,甚至,心底有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喜欢。
      严许好像很有钱,这是九岁的严言。最初的认知。因为严许总给他吃泡面。那种带着浓郁香精味道、热腾腾的食物,是段烨从来不会给他买的奢侈品。他饿了的时候,只能偷偷溜去菜市场,捡人家不要的烂菜叶子充饥。但后来,严言发现,严许可能也不是很有钱,因为他自己也天天吃泡面,口味单一,好像……只能吃得起这个。
      严许的家也没多大,就一间房,老旧,墙壁斑驳,家具简陋。但是,这里有一张虽然破旧却还算干净的沙发。严言不用再睡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了。他以前家里也有沙发,后来被段烨的债主们搬走了。严许家里还有一台小小的电视机、一个嗡嗡作响的冰箱、一台夏天会发出巨大噪音的空调、一个锈迹斑斑的洗衣机——这些,也早就被他哥的债主们搬空了。最后实在没东西可搬了,段烨跪下来求他们,让他们把段锦带走。
      他们不要他。
      段烨也不要他。
      严许要了他。
      裹挟着威胁、荒谬和那包泡面的温热,严许把他这个麻烦捡了回去。
      缩在尚带一丝陌生人气味的沙发上,严言在入睡前迷迷糊糊地想:严许,可能才是那个真正的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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