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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7、拈兽定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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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承瑾凝视着老庖正那行云流水、精准利落的手法,那沉稳的身形与翻飞的手指,不知为何,竟在他眼前隐隐与另一个迅捷如风、手持短刃,烹羊炙肉的身影重叠起来。那影子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痕迹,却在他心底投下了一丝微澜。
 不待他深究,庖正已再次净手,于食案前肃立,请二王揭晓第二道风味。
 只见小童们悄然上前,将先前盛有素鳞的黑漆托盘尽数撤下。取而代之奉上的,是另一批托盘,其上所盛,竟是十二只形态各异、雕工朴拙的乌木小兽。它们或蹲或立,姿态生动,虽无声,却仿佛凝聚了山野林间的勃勃生气。
 庖正沉静的声音打破了片刻的宁寂:
 “二位殿下,山海之宴,循序而进。前味已启灵窍,此间乃‘地载天覆之馔’ 。盘中诸兽,各表一方风物,再请殿下,拈兽定肴。”
 李玺听了,哈哈一笑,语气中带着三分自嘲七分期待:“这轮本想要只羊,谁知上轮撞到了螃蟹,现在只能改改样了。也罢,既来之则安之,正好尝尝他家这散养的小野猪,滋味究竟如何。寻常之物,方见庖正手段高低,不是吗?” 言语之间,捏起那只憨态可掬的乌木小野猪的兽雕,在手里把玩。”
 “其实此间既敢将食材列出任选,自有法子将其中特性中之以和,景深多虑了。”萧承瑾伸出修长的手指,看似随意地从盘中拈起了那只身形蜿蜒、身刻团花的乌木小蛇。
 他指尖摩挲着蛇身的花纹,目光却未看向李玺,只是平静地注视着手中的小蛇,声线一如既往的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我曾闻南地多奇珍,尤善治蛇馔。东奥境内,却无庖正精于此道。”他略作停顿,眸中透出一缕忧伤,但很快又漾开了,“今日,便借此机缘,替东奥,尝一尝这‘龙肝’之味,亦算是……长长见识。”
 李玺见萧承瑾竟拈起那木蛇,眉梢一挑,脸上玩味的笑容更盛,拖长了语调道:“哟!——真没想到,允棠你还有这般胆色,敢碰这滑不溜秋的长虫。”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却恰好能让萧承瑾听得清清楚楚,语气也随之染上几分政客的精明与锐利:
 “不过嘛,说起这南方……嘿,最近那锦源,可是因为紫锦的事儿,在九丘会上出尽了‘风头’。各国采买的使臣都快把四方馆的门槛踏破了,价格更是水涨船高。这可是你有意为之?”
 李玺此言一出,雅室「南山」内,空气仿佛骤然凝滞。窗外的松涛泉吟似被隔绝,唯有铁板下烈火逼出油脂,滴入炭中发出的噼啪微响。
 萧承瑾执起酒盏,在指间缓缓转动,目光悠远,似在观瞧盏中流转的蜜光。
 “旁人或许不知,但我从未有心瞒你。”他声线平稳,却字字清晰,“锦源所请的通商条款,若对东奥放开,实则是削我根基,以肥他人。届时诸国效仿,东奥的关防便形同虚设。”
 他抬眼,目光清冽地看向李玺。
 “此事,关乎国本,不能因赫渊一人,而倾覆国之财赋。我能做的,便是以私帑购入些许,令其有利可图,保赫渊在锦源不至受苦。那些布匹,穿用也好,赏赐也罢,不过是物尽其用。” 苦笑一下,又道,“若说‘有意为之’,这便是了。至于如今这番‘风头’,确非我所料。但无论如何,能换得赫渊处境稍缓,便足矣。”
 “昔日东奥在这会盟期间,何等门庭若市。如今你却闭门谢客,倒真是门可罗雀了。”李玺摇头晃脑,语气似叹似讽。
 萧承瑾闻言,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似冷嘲,又似解脱。
 “门庭若市时,往来皆是无谓之应酬。如今门可罗雀,反倒能看清些人,做些正经事。”他话锋微转,“景深可知,那锦源的紫锦虽好,内里亦有高下。以紫根草染就的淡紫,色韵天成,最为难得。据闻此草生于山野险峻之处,采集非易。假以时日,此锦必为奢中之绝。”
 李玺眼中精光一闪,抚掌笑道:“好个允棠!无人滋扰,你竟连这等微末之事都洞察于心。这南国的‘龙肝’确是美味。”
 说话间,庖正已命小童将菜品奉上。
 于李玺案前,先是一盏荪胶菰米羹。汤色清浅,却隐现胶质的光泽,其中竹荪如纱,菰米如珠,清气与醇厚并济,正是山野与家畜风味的绝妙调和。
 与之匹配的佳肴 “松涛炙彘” 也震撼登场,那巨大的、烤得焦黄油亮的野猪前肘,并非盛于寻常盘碟,而是置于一块宽大古朴、带着苔痕与松脂香气的老松树皮之上。粗犷的原始气息与澎湃的肉香一同袭来,令人未食先醉。
 为萧承瑾端上的是一只厚实的土陶碗,碗壁粗粝,触手温热。
 碗中是色泽金黄醇厚的羹汤,汤质匀滑,光润不浊。羹中可见几颗洁白如玉、玲珑剔透的白玉珠(蛇丸),其间点缀着鸡丝与火腿丝,取其鲜咸,更有几缕嫩黄的姜丝与乌黑的木耳丝沉浮其中,增色添香。蛇骨的醇厚、老母鸡的鲜甜与陈皮的甘香交融在一起,没有丝毫令人不悦的腥气。
 旁配着一块椴木板,上放有芭蕉叶折成的小舟盛着酥炸的“金鳞甲”、翠绿的柠檬叶丝与淡雅的白菊花瓣。萧承瑾拈起一片金鳞,入口酥脆,其声清响。将其放入羹汤之中,浸软片刻,又别有一番风味。
 他抬眼,望向垂手恭立的庖正,语气平和“既以‘龙’为名,何以满盘尽落黄金甲,却无星彩焕龙肝?”
 庖正深深一揖,从容应道:“殿下明鉴。龙肝野性峻烈,气韵霸悍,非浓酒重料不能降伏。若于此时奉上,则后续诸味,皆为其所掩。”他略一停顿,言语恳切而深含寓意:“殿下若愿一探其真味,小人择日当专程为您烹制。至于这‘金鳞甲’……”
 他目光清亮,声音沉静如水:“蛇蜕皮,谓之新生。取其‘蜕故彰新,破而后立’之意。愿殿下,亦能如此。”
 “确实更合我心意。”萧承瑾颔首,眼中涌出被勾起的兴致,“却不知这第三章,又会以何珍馐揭幕?”
 一旁的李玺刚享用了那份令人酣畅淋漓的“松涛炙彘”,正心满意足地拭手。他闻言,立刻抚掌笑道:“这寻味馆,也真是名副其实了,竟勾起允棠你寻味探秘的心来。看来已是不虚此行了。”
 只见小童将第二层诸兽撤下,奉上第三重木托。其中所盛,并非动物,而是十二株形态各异、色泽天成的菌菇奇草。有如松茸之肥厚,虫草之奇诡,已是寻常认知中的珍品。更有几样,或通体黝黑如墨玉,或遍身幽青似碧霞,形态怪诞,气味难辨,竟是无从揣测其名目与滋味。
 萧承谨取出一块其貌不扬、甚至有些粗蠢的“石头”。整体的色泽是近乎墨色的赭褐,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坚硬瘤状突起,说它是个碳头也不为过。“这个……莫非就是《幽冥志异》中所载的‘幽覃玄壤’?”
 “瑞王殿下好眼力,正是。”庖正躬身确认。
 “书中言其‘生于幽冥之地,食之可通阴阳’,本以为只是志怪传说,不想世间真有此物。”萧承谨指尖轻抚过菌体粗糙的表面,若有所思。
 “允棠,你净拣这些稀奇古怪的瞧,怎么连‘石矶娘娘’都请了出来?还信起那阴阳之说了?”李玺笑着调侃,信手从盘中选了一只菌子——菌伞光滑如丝缎,菌柄修长挺拔,亭亭玉立,唯伞缘微裂,柄根还带着山泥的痕迹。“你瞧这只,清贵自持,风骨天成,才更配你的俊逸风流。”
 萧承谨目光掠过那卓然菌姿,唇角微扬:“确实不凡。”话音未落,却已将自己手中那块“石矶娘娘”稳稳置于选定的陶盘之中。
 “哎呀!真是不懂怜香惜玉。”李玺摇头叹息,手下却利落地将那“俊逸风流”纳入自己盘中,“那这份绝色,我便当仁不让了。”
 庖正闻言一笑,没有多言,请小童为二王奉上两盏温热的野生岩茶。
 从托盘中又取来一株形若绣球、色泽淡金的金耳,与那‘石矶娘娘’一并取来,再从豆盘中取来一碟青翠欲滴、细如发丝的水芹。
 他行至铁板前,炭火正红。没有花哨的技法,只有对火候与食材本味的极致尊重。
 他先用一把小刷子,在滚烫的板面上薄薄地涂上一层菌油,将那朵肥厚如脑的“金耳”直接置于板面高温处。金耳受热,表面迅速收紧,泛起微黄的焦痕,散发出一种沉稳的、类似蜜糖与干果的甜香,内部胶质慢慢融化。
 紧接着,他将那碟青翠欲滴的水芹撒入铁板边缘温度稍低处,“滋啦——”一声,芹菜的清新草木气被瞬间激发,快速拨炒两下,随即与水汽未完全蒸发的金耳一同盛入预热过的大漆灵芝钵中。
 就在此时——
 他手持那块‘幽覃玄壤’,用一把特制的微型刨刀,于盛入钵中的金耳与水芹之上,刨下几片薄如蝉翼的黑色菌片。菌片如?蝶飘落,覆盖在热菜表面。
 菜品的余温恰到好处地烘托着玄壤,那霸道而又幽邃的、混合着泥土、森林与麝香的奇异香气,在最适合的温度中缓缓释放,与金耳的甜香、水芹的清新层层交织,既不彼此掩盖,又完美融合。
 庖正肃然道:“瑞王殿下,金耳得日之华,玄壤蕴地之精,芹丝取水之灵。此三味,不借荤腥,自成乾坤。请品鉴这‘天地人’三才聚合之味。”
 小童将这份 “天地精华烩”奉上,但见黑钵之中:金耳软糯如脂,玄壤黑亮如墨,芹丝碧绿如翠。香气层次分明,先有山林之厚,再显草木之清,终以大地之玄奥收束,意境圆满。
 “这石矶娘娘化蝶成仙确实风雅,但早就听闻此间的‘铁板烈焰’乃是一绝,师傅何不露这手绝活,让我二人叹为观止一番呢?”李玺闻到精华烩的奇香,忍不住摩拳擦掌道。
 萧承谨闻言,斜睨他一眼,慢悠悠道:“方才还赞它俊逸风流,转头就要将其推入火坑。你这怜香惜玉,着实令人费解。”
 “唉,此物非彼人,看个热闹嘛!”李玺摆手笑道。
 萧承谨指尖轻叩桌面,温言道:“这些山菌生于幽谷,质本清雅,不知是否经得住烈火烹烧。莫要为了逞一时之快,平白为难了师傅,浪费了这天地珍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