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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人间炼狱 ...

  •   距出发时已过了十余日,越往北去,天气便愈发寒冷,已经到了呵气成冰的程度。而寒风又带走空气中的水汽,使人的嘴唇干燥得皴裂出血。

      每日往车厢外看,都是一模一样的褪色苍白。灰褐色的野草成片倒伏于荒原之上,枯树上黑色的枝桠如无数瘦骨嶙峋的手臂伸向铅灰天幕,除此之外便是一条狭窄而颠簸的土道。

      之前情报探得的逆旅几乎都已关闭,路上偶尔看见一些建筑也皆空空荡荡,一行人只得待在车上,精精计算着所剩无几的干粮。拉车的马由于只能吃些野草的缘故也渐渐失了力气,行程不得不放慢了下来。

      周以以数着日子,在纸上写下一个腊月初九。如果李暄的估测没错,再过三日他们就能抵达幽州州城,那么在李灏率兵赶到前,他们只有七日左右的时间。

      然而再心急,也没法跳下车来凭一双腿一鼓作气地跑进城里,只能任由那又渴又饿的老马慢吞吞走着,在曲折的黄土道上一点点行进。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视野中开始出现人家的房屋。幽州的平民居所都是低矮的茅草屋,瓦片零落,墙皮斑驳,比之前在邢州见过的都要破败许多,更遑论与京城相比。真实的大邺体无完肤地展现在众人面前,使他们都越来越面色凝重,寡言少语。

      而就在这样四面漏风的茅屋里却住着许多人,他们似乎是从北边迁来的,于是都穿着削薄破烂的衣物,挤在这一间间摇摇欲坠的避难所里。他们十分畏惧见光,听到官道上传来马蹄声,都连忙跑进屋中将门闭紧,不知怕的是陀丹的侵袭,还是匪盗的劫掠。

      见到这样的状况,李暄等人自然也不好打扰,只一路继续坚定地北去。

      二日后,几人来到一处高崖山门扎成的隘口,此处官兵众多,把守着幽州最后一道防线。

      “北边是交战区,闲人勿过!”

      见几辆马车奔来,守隘的兵卒立即举起长枪,将马蹄拦下。

      柳旦等人于是急急将缰绳勒紧,待马停稳后,李暄拂开布帘,从车厢中缓缓踏出。

      “我们奉萧相之命,进州衙与长史交接。”她笑容满面,将一封书信递了过去。

      那小卒见她面相衣着都不似凡人,对她的话也便多了几分重视,于是迅速跑进关城署中汇报去。

      不一会,一膀大腰圆、满面须髭的关令就走了出来。他将书信拆开,看内容确有其事,且端正盖着中书令萧蔺的官印,便立正行了个军礼,命手下开关放众人过去。

      见李暄回到车上,周以以不禁好奇地发问:“您哪来的萧蔺书信?”

      “伪造的。”李暄心不在焉地答。

      “那官印呢?”周以以依旧不解,“难道这也能伪造?”

      李暄却摇头,手中变戏法似的现出一块方印:“上回窃来的。”

      周以以惊讶地睁圆了眼,这回总算知道那晚在宰相府她使劲往包里卷宝贝的时候李暄站在桌前发什么呆了。

      “真有您的。”她哭笑不得,钦佩道。

      而当他们通过关隘的那刻,立即就有硝烟刺鼻的气味侵入鼻间。周以以掀开布帘往前方看去,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

      目光所及,再无完土。

      曾经鳞次栉比的村落,如今仅剩一片片焦黑的残垣断壁。田野荒芜,麦稼尽毁,到处是滚滚浓烟,连泥土都被血与火染成赭红。空气中弥漫着灰烬、腐尸的恶臭,就连凛冽的冬风也无法将其吹散。一片死寂中,仅能听见烈火燃烧与秃鹫啄食的细碎声响,令人不寒而栗。

      周以以看见路边堆积的尸体,面容早已腐烂,仅能凭衣着看出许多是兵卒,还有许多是平民。不仅男女都未能逃脱,还有些竟不过是几尺的孩童。她不忍再看,于是放下了布帘。

      她吐了口浊气,沉重道:“北边还有活人吗。”

      李暄敛眸,答道:“幽州州衙外翼有折冲府兵守城,暂时未被攻破。至少情报如此。”

      周以以闻言失语,若连季元初已死的消息都未泄露出来,那传到外头的情报又还有几分可靠呢。

      然而纵使不安,众人也只剩下往州衙去一个选择而已。为了避开在陷落区烧杀抢掠的陀丹人,他们走了一条曲折偏僻的山间小道,虽然暂且保全了性命,但也使得行程愈发拖缓。

      腊月十三,他们终于抵达了幽州城的护城河前。

      此时他们已经几乎耗光了所带的干粮,饥肠辘辘,疲惫不堪。

      然而好在再度掀开车帘向外看去时,看到的是久违的齐整建筑与守城坚兵,而非战火滔天、尸横遍野。

      “太好了!”忐忑不安了许多天的周以以见到这幕不禁欢呼雀跃,几乎快要掉下眼泪来,“幽州还没有亡!”

      虽然不知道季元初已死,是谁在领这些将士守城,但一行人已经管不了这么多,饥寒交迫间用力拍动马鞭。而那几匹老马也仿佛通人性般看懂了前方就是希望,于是铆足劲疾驰而去。

      来到城门口,不出意外也被前头穿盔带甲的守城士兵拦下。

      “都尉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他严厉道,生怕眼前这一群穿着精致的人是陀丹来的细作。

      李暄便又拿出了那封伪造完美的书信,十分得体地笑道:“我们奉中书令萧蔺之命而来,还请放行。”

      而那两个士兵听见萧蔺的名字,眼中一瞬儿都发出惊喜的亮光:“萧大人?是朝廷终于要派兵来了么!”

      “……是。”李暄一息停顿后,答道。

      这也并非扯谎。

      士兵闻言顿时欣喜若狂,连忙大步流星地跑去寻他的长官,一边跑还一边手舞足蹈地大喊:“援兵要来了!朝廷的援兵要来了!”

      肃穆的关署几乎是一瞬间便鲜活起来,将士们听见这终于来临的消息,面面相觑,都在彼此面上见到了讶异与狂喜。他们爬上城楼、点燃火把,振臂高呼,奔走相告,不一会这希望的声响就层层叠叠地飞进了幽州城,飞进了苦苦支撑的千家万户。

      “殿下。”周以以不免有些担心,“我们不是秘密行动么?这样声张真的好吗?”

      李暄显然也是没想到自己这刚一来,事情就已经传遍了满城。但事到如今也只能叹气:“由他去罢。”

      未过半刻,一个身披玄色明光铠、头戴红缨兜鍪、腰配斩铁刀的高壮将领便疾行着奔来,直至到了几人面前,也顾不上喘口气,立即不可置信地问道:“您们是萧大人派来的?援兵真的要来了吗!”

      李暄轻轻点头,将书信交于他。男人见到上头苍劲小字与赤红的墨章,欣喜地浑身打颤:“太好了……幽州有救了……”

      几人于是默默看着他将信读了一遍又一遍,喜得拿都拿不稳,许久才想起来自己还未做过礼数,于是连忙躬身致歉道:“臣是幽州折冲都尉,姓唐名明戈,方才惊喜过度,多有怠慢,还请见谅。”

      见李暄笑容淡淡地表示无妨,他又问道:“不知您是?”

      李暄便也懒得再为自己编纂一个身份,直接解下了腰间玉佩,露出上头刻着的“长德”二字:“吾乃圣上末女,长德公主,名唤李暄。这位是吾的驸马,名唤刘大郎。”

      唐明戈闻言大惊,连忙下跪拱手:“臣有眼无珠、不识公主殿下、驸马大人,万望恕罪!”

      这人明显是一门心思只知道守关,并不知晓长德现在在京城朝中是个什么状况,反倒令众人十分安心。李暄也和善地将他扶起,吩咐道:“此次吾来是秘密行事,还望唐都尉切莫声张。”

      唐明戈连忙了然地点头,命手下开关,将马车迎进城来。

      李暄携周以以走在他身旁,一边似乎不经意地问道:“吾听闻现在幽州城中是季长史领兵?”

      唐明戈闻言浑身顿时一僵,许久才支吾地吐出话来:“……是。”

      而他明显是个不会撒谎的粗人,眼神十分慌乱。

      李暄倒也没有揭穿,继续语气温和地询问:“现在城中是什么情况?”

      “回公主殿下的话。”唐明戈于是将现在的情况与她详细说来,“城中还有二千余户百姓,守城士兵原有一千余人,陀丹数次来攻,目前仅剩七百将士。城中已断水断粮多日,不知还能坚持到几时。”

      李暄点头,而后走至马车边,笑着向他邀请道:“那您与我一同到州衙去,拜见季大人吧。”

      而唐明戈闻言却又面露难色:“这……”

      “怎么了?”李暄靠近了他,目光愈深,明知故问道,“季大人出什么事了吗?”

      唐明戈低着头,被风吹日晒得黝黑的脸上皱纹缩紧,咬牙许久,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般,与她说道。

      “好,臣带您去见季大人。”

      -

      马车在幽州州城的坊道间缓缓行走。此处虽然还未遭胡人践踏,却也萧条不似人间。低矮土屋与茅草棚户匍匐于两侧,曾经喧闹的商肆如今只剩下褪色的旌旗,漫天尘灰中看不见一丝生气。饥寒交迫的城中百姓都在家中闭门不出,只偶尔见到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端着破碗赤脚在各家间乞讨。

      见有人经过,一个孩童便走了上来,去扒马车的布帘,向车内的人伸出了手,乞求地说他已经几天未吃过饭,希望能给一点吃食。

      周以以见他黑亮的眼眸中渗出的泪水,心中十分难受。唐明戈也觉得不忍,但又怕冲撞了公主殿下,于是伸手驱逐道:“去!去!”

      “殿下……”周以以看向公主。李暄知道她想说什么,于是将仅剩的几张烙饼从包裹中拿出,丢给了那孩子。

      “无妨,马上就到州衙了。”她平静道。

      周以以见她这般慷慨,高兴地紧紧抱住了她的腰:“殿下您真好!”

      在两人或喜悦或僵硬的神色中,唐明戈也一时将心放了下来。看来这位公主值得信赖。

      那孩童得了烙饼,眼中发亮,连连道谢。他并没有当即拆开果腹,而是向巷子里跑去了。他大概还有家人。

      小半个时辰后,几人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终点。

      幽州州衙看起来倒与邢州相差无几,即使现状已十分艰难,也依旧努力维持着威严与整肃,给予幽州官民以继续坚守下去的信心。

      唐明戈领着几人往使院中去,直至走到尽头的主室前。

      “……殿下。”他闭眼,而后转头,对李暄说道,“季大人就在里面处理政务。”

      李暄颔首,周以以也好奇地往门缝里看去,想知道季元初到底是真死假死。

      唐明戈于是抬起手,犹豫再三后,敲响了木门。

      “进。”屋内一声沉稳的嗓音传来。

      唐明戈便打开门,让开身位,请两人进去。

      而当周以以着急的目光触及屋中桌前正在提笔批字的人时,却不由得惊讶地喊出了声。

      只见那是一个面容稚嫩、衣着松垮,还不及椅背高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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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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