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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惊风犹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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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时风的病情在缓慢却不可逆转地恶化,像一盏渐渐耗尽的油灯。呼吸衰竭的征兆开始明确显现,他需要依赖氧气机的时间越来越长,那根透明的塑料管成了他与世界之间脆弱的纽带。医生私下里找闻骇和余时风日益憔悴的母亲谈过几次话,语气委婉却含义明确,无非是“尽量减少痛苦”、“提高最后阶段的生活质量”以及那句最沉重的——“做好必要的心理准备”。
余时风母亲的身体和精神也在这场漫长的消耗中彻底垮塌了下去,巨大的悲伤和无力的愧疚掏空了她。照顾儿子的重担,更多地落在了闻骇和一位请来的护工肩上。那个曾经只会用拳头和冷漠对抗世界的沉默叛逆的少年,在生活一次又一次残酷的磨砺下,早已被锻造成为一个沉默而坚韧、能扛起一切的男人。
大学四年,闻骇过得像一台永不停歇、高速运转的机器。所有的日程被精确到分——学习、打工、攒钱、挤时间赶回医院。他没有朋友,没有娱乐,所有属于青春的躁动和闲暇都被剥离,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这无尽的循环之中。他不敢停下,甚至不敢流露出丝毫脆弱,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身后两个破碎家庭唯一的、最后的指望。
余时风则被彻底困在了方寸之间的病床上,靠着各式各样的药物和持续不断的氧气维持着微弱的生命之火,透过一方窗户,看着外面的梧桐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秃,再覆上白雪。他的世界被疾病挤压得极小,小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楚,小到只剩下等待闻骇下一次电话或探望的微薄期盼。他的身体像秋叶般日渐枯萎,但眼神却出乎意料地依旧清澈,甚至沉淀出一种历经极致磨难后的异样平静和温柔。
他会在精神稍好的时分,给闻骇发去很长的短信,耐心地鼓励他,笨拙地跟他分享自己读到的某段文字、听到的一首老歌,或者只是絮叨一些病房窗台上落下了一只什么鸟、今天护士换了一朵哪种颜色的花之类微不足道的琐事。他从不抱怨日夜不休的疼痛和窒息感,短信的结尾总是“今天感觉好多了”、“阳光晒进来很暖”。
闻浩读着这些短信,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扎在他心口最软的地方,泛起绵密而尖锐的疼,但同时,又有一股无法言说的、无穷的力量从那些温柔的字句里滋生出来,支撑着他熬过一个又一个难关。
他们就这样,靠着这细微的、时断时续的电波信号,隔着遥远的距离,艰难却固执地支撑着彼此,竟然也踉踉跄跄地走过了漫长而艰难的四年。
闻骇以异常优异的成绩从大学毕业,并很快找到了一份薪水不错、前景良好的工作。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毫不犹豫地将余时风转到了医疗条件和设备都更好的医院,同时租下了一个虽然狭小但干净整洁、窗户朝南、通风向阳的房子,小心翼翼地将余时风和憔悴不堪的母亲接了过去。
他以为,拼尽了全力,生活终于艰难地撬开了一丝缝隙,对他们露出了极其微弱的微笑。他于是更加拼命地工作,近乎疯狂地想要赚更多的钱,盘算着要给余时风用上最好的药,寻找国内外一切可能(哪怕希望渺茫)的治疗机会和药物实验,哪怕仅仅只是延缓,只是多争取一天、一小时。
然而,尘肺病终末期的残酷,还是远远超出了他所有的预想和准备。持续的、日益严重的缺氧对全身器官造成的损害是不可逆的。余时风的身体机能,依旧在他绝望的注视下,一点点地、无可挽回地走向衰竭。
最后的时光,是在那个洒满阳光的小家里度过的。余时风在某次难得的清醒时,轻声说他不喜欢医院里永远散不掉的消毒水味道,想在家里,闻一点“生活的气息”。闻骇红着眼眶,尊重了他最后的意愿。
他瘦得彻底脱了形,安静地陷在柔软的床铺里,轻得像一片羽毛,苍白得像一件即将碎裂的精致瓷器。呼吸对于他来说,已经变成了一件需要耗费全身力气才能完成的艰巨任务,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艰难而剧烈的起伏和喉咙深处细微却清晰的哮鸣音,听着都让人感到窒息般的痛苦。
闻骇毅然辞掉了刚刚稳定、前途大好的工作,寸步不离地守在他床边。他早已自学并熟练掌握了所有必要的护理知识,能极其专业而轻柔地帮他吸痰、按摩萎缩的肌肉、擦拭虚汗不断的身体,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余时风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短暂得如同碎金。偶尔醒来,他会微微转动眼眸,寻找并定定地看着守在一旁的闻骇,眼神依旧像过去一样温柔,只是里面盛满了深不见底的歉意和浓得化不开的不舍。他会用尽全身积攒起的一点点力气,极其缓慢地抬起枯瘦如柴的手,颤抖着,轻轻碰碰闻骇布满胡茬、写满疲惫的脸颊,碰碰他因为长期操劳和睡眠不足而深陷的眼窝和总是紧蹙在一起的眉头。
“…对不起…又拖累你了……” “别哭…要…笑一笑……” “……闻骇…要…幸福啊……”这些话语,是他断断续续、用尽生命最后全部气力,挤出的微弱气音,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闻骇紧紧握着他冰凉的手,贴在自己滚烫的脸颊上,眼泪不受控制地无声流淌,他却努力地、极其困难地向上扯动嘴角,挤出一个比哭泣还要令人心碎的笑容,一遍又一遍,不知是在安慰对方,还是在安慰自己地重复:“没有拖累……从来都没有……是我不好……是我没能照顾好你……时风……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一直……我就在这儿……”
在一个异常平静的秋日下午,阳光如同温暖的琥珀,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柔柔地洒在床前,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安静的光斑。余时风的呼吸慢慢变得极其微弱、悠长,最终,如同一声叹息般,悄然停止。
他看起来像是终于陷入了沉睡,面容平静,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柔的浅浅弧度,仿佛卸下了所有沉重的负担。
闻骇紧紧握着他渐渐失去温度的手,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没有发出嚎啕的哭声,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尊被巨大悲伤凝固的石像。只有无声的眼泪不断涌出,滑落,一滴一滴,砸在明亮的地板上,碎裂开来,映照着窗外那片高远的天空。
窗外,天空很高,很蓝,几缕白云悠悠地飘过,不带一丝牵挂。远处隐约传来孩童追逐玩耍的清脆笑声,充满了勃勃生机。世界依旧按照它固有的节奏喧嚣运转,从不为任何人的来临或离去停留片刻。
他生命里唯一的那缕温柔而坚韧的风,在那个阳光很好的下午,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