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娄逞 ...
-
建武二年，东阳郡的春日来得格外早。
十八岁的娄逞坐在绣架前，心思却飘向窗外。
兄长正与宾客对弈，棋子落枰之声清脆如玉磬。
“阿兄又输了。”她轻声自语，指尖在裙裾上勾勒棋形。
母亲嗔怪道：“女儿家莫要痴迷这些。”
娄逞垂首不语，袖中却藏着一卷手抄的《弈旨》。
是夜，她秉烛研读王抗与褚思庄的“镇神头”谱，忽然领悟其中奥妙——原来褚公故意示弱，实为诱敌深入。
她心痒难耐，悄悄取来棋盘摆谱，直到晨光熹微。
这样的夜课持续了三载。
她将嫁妆钱省下，托书肆伙计搜罗棋谱；假借祈福之名，常去城西永宁寺观看僧侣弈棋。
住持慧明法师偶然见她为两位香客解局，惊叹道：“小娘子这般才识，若为男子，当有国手之品。”
这句话如投石入水，在她心中漾开涟漪。
永泰元年，新帝登基，广开文治。
扬州刺史萧遥特设“棋会”，邀四方高手齐聚瓦官寺。
消息传来，娄逞再也按捺不住。
她取出早已备好的男装，将青丝束进帻巾，又以姜黄敷面掩去娥眉。
对着铜镜，她压低嗓音念《围棋赋》：“局似昊天，道分阴阳...”
拟声竟与少年无异。
初入棋会那日，春寒料峭。她化名“娄生”，混在士子中进退有度。
直到见一副残局众人束手，才轻声道：“若下三五投，或可解困。”
满座哗然中，她执白落子。
先是“玉柱”固角，再以“飞鸢”破势，最后“双扳”连断，正是褚思庄的秘传手法。
满堂寂静后，忽爆发出喝彩。
一位青衫文士上前作揖：“在下扬州议曹从事张宏，愿请教先生高姓？”
此后半年，“娄生”之名传遍三吴。
她与士族子弟同游山水，在乌篷船上对弈，于雨打芭蕉时品评棋品。
最惊险一局是与年过花甲的老国手范宁对弈，对方突以“连环劫”相逼，她长考后祭出“长生劫”化解。
老国手投子叹道：“后生可畏，此势老夫唯在宫廷棋谱中见过。”
建武三年冬，刺史萧遥亲自主持“棋品定序”。
娄逞连克七人，最后与张宏对局。
中盘时张宏突施“扭羊头”杀招，她假意失守，却暗布“三妙手”反杀。
萧遥击节称善，当场擢她为扬州议曹从事。
官场生活如履薄冰。
她需每日点卯，与同僚共处一室处理文书。
为防身份泄露，她称有宿疾不与众沐浴；休沐日闭门谢客，实则钻研棋谱。
最难熬是盛夏，裹胸布常令她窒息，却还要谈笑风生评点棋局。
某次宴饮，众人行“曲水流觞”令。
觞至她前，需以“弈”字赋诗。
她即兴吟道：“纹枰方寸隐乾坤，落子无声惊鬼神。莫道纵横十九路，其中妙理胜龙门。”
永泰元年秋，一场突如其来的时疫成为转折。
娄逞连日协助处理防疫文书，劳累过度病倒。
医官诊脉时脸色骤变，匆忙请来长史。
真相大白时，刺史府鸦雀无声。
萧遥看着跪在堂下面无血色的女棋师，想起她半年来整理的《棋谱集注》，终是不忍重罚，只得上奏朝廷。
深宫中的齐明帝萧鸾正与王抗对弈，闻奏竟笑落指间黑子：“竟有这等奇事？”
王抗俯身拾棋：“陛下，此女棋风臣有所闻，似得褚思庄真传。”
明帝凝视棋盘良久：“惜哉！若为男子，当赐她棋待诏之位。”
圣旨抵达那日，秋雨潇潇。
娄逞在众目睽睽下褪去官袍，解散发髻。
有同僚冷笑：“女子终究难登大雅。”
她却昂首道：“敢请教最后一局？”
黑白子在雨声中交错。
她执白行云流水，竟似将平生抱负尽付此局。
终盘时，曾经质疑她的人皆屏息——白棋如银龙破空，暗合星宿阵列。
永元元年的深秋，一辆牛车缓缓驶出建康城。
车内坐着一位白发老妪，她手指无意识地蜷曲，仿佛在摩挲一枚无形的棋子。
车外飘来孩童的嬉笑声：“快看！那个就是会下棋的老婆婆！”
她闭上眼，数十载光阴，历历眼前。
牛车行至东阳界，忽遇慧明法师。
老僧奉上棋枰：“娘子可愿与老衲手谈？”
娄逞眼眶微热：“妾已...”
“佛法无边，何分男女？”慧明落子天元，“娘子可知，褚思庄当年亦有女弟子，终身不得彰名。”
棋至中盘，暮色四合。
娄逞忽然掷子长叹：“有如此伎，还为老妪，岂不惜哉！”
我有这样好的棋艺！！居然要回家当个寻常的老太婆了！可惜啊！
慧明合十：“娘子请看此局。”
但见黑白交织，竟成凤凰涅槃之形。
“棋道通天，岂囿于形骸？今日一局，当入《弈史》。”
娄逞怔然，继而大笑，顿觉心胸开阔，不复忧悒神色。
江面忽起清风，卷动落叶如千子落枰。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娄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