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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天倾一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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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声望去,最先看到的却不是说话的人,而是其身侧长身玉立的那位。
与环境极格格不入的一袭月白锦袍,周身日光倾泻,墨发整齐高束,眉如长剑出鞘,眼似古井无波。
纤长手指所持那剑霜白若月华,剑柄所嵌寒玉冷冽似松雪,剑身刻“天刑”二字。上下除了白就是黑,并无金线绣纹。每一处都妥妥贴贴,挑不出一丝错处。真真天上谪仙人,流落凡尘客……
个鬼!
陆鸣微只觉左胸处伤口还隐隐作痛,当即就想上去找那所谓裴司律——狠狠理论一顿问她为何要行此卑劣行径!
那人似要回头,陆鸣微没去辨认是不是在看自己,提着空篮子若无其事地走入医馆内,却见那鹤纹少年错开她,径直去往戒律司的方向。
“那个白衣服的伤患叫什么?”陆鸣微没回头,横在梁又青面前问道。
“什么……陈仓肖氏……”梁又青越过她往门外看了眼,很认真地回忆,“肖允肖至俞——这些世家真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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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至俞笑着作揖,“照夜,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至俞。”裴照夜回了一礼,脸上笑意浅淡,目光扫至她腰间纱布,“你受伤了?”
“不过是低阶妖兽所伤,已无大碍。”肖至俞扫视外面肃立的执法使,压低声音,“我知陆羲前些时日忽然出现,闹得沸沸扬扬,但无咎门早已覆灭,她亦沉寂十余年,仙首何至于如此赶尽杀绝?”
“你不知?”裴照夜停下脚步。
肖至俞摇头,“我和锦一这些时日都在赶路,欲前往玉京参加登天试,还未听闻。怎么了?”
裴照夜蓦地踩住地上的余烬,目光掠过灵田后晾晒的药材,落回肖至俞身上,一字一句道:“她现身孤阙峰巅,剑指仙首。”
*
“这个也充作诊金啊。”
陆鸣微抓着鸡毛掸子拍拍打打,干净也要扫出不干净来。戒律司的人进来搜查,而领头那位就站在门口,她身后不过七八步开外,即便一声不吭,存在感仍然强烈得让她背后发毛。
“司律大人,未发现异常。”
“嗯。”应完,裴照夜身形微侧,眸光越过梁又青,径直凝视陆鸣微,“她是谁?”
“这是本医馆的打杂小厮。”梁又青回答得从善如流。
鸡毛掸子停住,陆鸣微吸了口气。她平生称号众多,好的坏的,剑道第一也好无咎门逆党也罢,都远不如这个“打杂小厮”来的冲击力大。
忍。
“转身。”
这语气极不容置疑,森冷得像裴照夜剑柄上那块寒玉,话一出便仿若化作无形寒气,无人再出声。
沉默间,有一红衣少年大踏步跨进门内,鎏金发冠高束,胸前、腰间佩的玉随步伐而大幅度晃荡,语调带着重重敌意,“裴司律好大的官威,连杂役也要查!”
裴照夜连眼皮也没抬,只是这么盯着陆鸣微的背影。
红衣少年冷哼一声,站到肖至俞身旁。
陆鸣微便知今日是躲不过去了,手探入乾坤袋内侧,有了些底气,转身面向裴照夜,不躲不避。
她在赌,赌那一瞬这位裴司律没看清她的脸。
两人眸光对视,空气在须臾间凝滞下来。
裴照夜的视线有意无意擦过陆鸣微左胸处,指腹轻捻剑鞘,半晌,终于冷声开口:“若是心中无事,便不要避而不见。”
言毕,转身便往外走。
天刑剑剑鞘撞上门槛,发出“铮”一声轻响。而持剑者步伐好似比来时更重几分,白色衣摆裹挟脚步,卷起层风,踏碎一地日光。
“哼,真是好一个仙盟鹰犬见谁咬谁。”待人走远,红衣少年小声嘟囔出这句话,却是被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楚,肖至俞当即小声呵斥她。
陆鸣微刚松了的气因这红衣少年的出现而再度提到嗓子眼,又摸摸脸,状作淡定地将鸡毛掸子放回前台,冲梁又青颔首,“刚刚谢了。”
“不必谢我,你出现的时机和她们要寻的那位高度重合——”梁又青眨了眨眼,“若是再盘问下去,我这医馆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是啊!更何况她们找的那陆羲陆鸣微为人狂傲至极,仗着自己剑术厉害些就了不得了。更疑与魔修有染,实在是丢我们正道的脸!怎会与阁下你扯上关系。”红衣少年听罢肖至俞的呵斥,自来熟地朝陆鸣微拱手,“在下扶风姚氏姚策,字锦一,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在下伍百万。”陆鸣微拱手,皮笑肉不笑,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也是与此种心术不正的修士势不两立的。”
是了,是了,为何听来眼熟——
“我是姚锦一,天下第一的一。”
“陆羲!十年!二十年!我一定会胜过你!”
比武台上,少年被一剑挑倒在地、仍倔强仰头望她,眸中如淬火。
因为她一周前刚让人家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了大丑,因为扶风姚氏家门前或许还留着她那道“无咎门陆羲至此”的刻痕,因为姚锦一那架势分明就是要与她不死不休。
肖至俞也作揖,将那套从地名到字的自我介绍同样完整念了一遍,便拉着姚锦一出去讲悄悄话。
陆鸣微隐约听到“货”“商路”的字眼,手指一动就碰到梁又青手边的书,转移话题道:“这是什么书?”
“这是虚舟客所著《江山集》,不过真本已经遗失,这是我从前手录的。”
陆鸣微的指尖在桌上轻敲,状似随意问了句:“你很喜欢《江山集》吗?”
“何止是喜欢,我从未见过有哪本书可以如此包罗万象地囊括九州大地!妖兽、灵草、奇珍、名胜还有古迹不一而足。”梁又青霎时眸光熠熠,“虚舟客一定是走遍很多地方才能写下这本书,真真配得上‘此身天地一虚舟,何处江山不自由’这句话。”
一阵风吹过,恰恰翻至书册扉页,露出一段灵秀的字迹——“此身天地一虚舟,何处江山不自由。”
陆鸣微收回目光,轻笑道:“你又没见过她,怎知她就是这样的人?”
“文字是有神魂的,我看人比看病还准,定不会有错。”梁又青说着,将书页哗啦啦翻到最末,“只是很可惜,古迹篇断在雍州地界。”
“行了。”陆鸣微摊手,“这位断人如神的梁医师,可否看出在下此刻心中所想?”
“什么?”
“借我点钱。”
*
戒律司离开后,清平镇又恢复平常,心有余悸的百姓从家中走出,议论纷纷。
“那裴大人真乃天人之姿,不过这么远远地看便让人心惊。”
“你说咱这小地方多久没上面的人来了,这陆羲到底何许人也,竟值得为她如此大动干戈?”
“你们这些年轻人,才过去十几年,连未央剑主陆鸣微的‘天倾一剑’都没人知道了?”
“你这把老骨头知道未央剑主,不知道玉京仙盟孤阙峰吧?就那座山。那可是万丈深渊,她纵有天大的能耐,摔下来也得碎成一块一块的了!”
陆鸣微混在人堆里,铜板上下一抛,听得津津有味,听及未央,手指摸了摸腰侧的剑,扭头便撞上一间铁匠铺。
幽暗环境中,落在地上的日光被铁窗均匀分割成一块一块,火焰争先恐后舔舐炉壁,噼啪作响。
“铛——铛——”光着膀子的铁匠手举打铁锤,不知疲倦般敲击通红的烙铁,溅起火花四射。
“嘎吱——”厚重的木门被推开,日光倾泻,一人长身立于其中。
铁匠抬起头,额前被汗濡湿的刘海隐约显露出对方的样子,缓步行至她身前。
“您会修剑吗?”陆鸣微将那把残剑放在桌上,望向铁匠的脸,又移到脸侧的伤疤,忽然一顿。
铁匠侧了侧眸,扫视剑尾那角残缺,继续打铁工序,并不正眼看陆鸣微,“两百文,一日后来取,可以走了。”
陆鸣微往柱上一靠,双手抱胸,嘴角噙笑,“我去玉京的路上听人说,天工府从前有一位器阵双修的惊世奇才,顽石废铁亦能点化为绝世神兵,随手一铺便是天罗地网——于十八年前归墟之役后不知所踪。”
铁匠仍维持原状,也不回答,只是“铛铛”的打铁声在陆鸣微提及“归墟之役”时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陆鸣微便继续说下去,字字戳人,“我还听人说,那人姓景,云阳景氏的景。”
“已经没有云阳景氏了。”铁匠抬眸,因常年打铁而泛着昏黄的双眸透出一股冷意,“带着你的剑离开。”
陆鸣微收敛起笑容,没再说别的,从兜里一枚一枚扔出铜板,扔到一半忽然顿住,摸遍全身口袋也没找到剩下一百文——依梁又青的话说:“我们小本生意赚些钱不容易,只有这么多,记得要还。”
一道骨节分明的手映入铁匠眼帘,停在剑首繁复的花纹上,轻点两下。
铁匠猛地抬头,却见那人已急匆匆离开,身影隐没于光亮尽头,门再度关上。说话声才悠悠飘到她耳边:“等我回来。”
铁匠张了张嘴终究没出声,怔愣良久,方才收回目光,移向面前这把剑。布满大大小小伤痕的手在旁边的布上擦擦,极珍重地轻抚剑身。
与记忆中一样普通的材质,不同的是多了一些裂纹,一处缺角。剑首所刻弯弯曲曲的花纹,若有知识极渊博者在场,或能认出来,这不是花纹,而是百年前的古体字,意思是——未央。
铁匠闭上眼,恍惚间想起来被她刻意尘封很久的事情。
二十一年前,雍州塔封印松动,九头妖现世,一方生灵涂炭。
她和仙盟其她基层年轻修士来到雍州,明面上是先遣队,无上荣光,实则不过是刺探九头妖实力的牺牲品。
那日黑云压城,九头妖身躯如雍州塔一般庞大,每个头颅都有不同的攻击术法。先遣队无人觉得自己能活着回去,可她们身后是数万雍州百姓,便只能死战不退。
那是她平生经历第二惨烈的战役,同袍的厮杀声穿越二十年岁月,仍在她耳侧回响。
哪有什么修仙者,不过血肉之躯,妄想与日月争辉。
直到天上的黑云被剑气划出裂缝,所有参与过这场战役的人都不会忘记那一幕。
彼时还岌岌无名的少年修士持剑而来,罗刹覆面,周身玄色衣袍翻飞,以绝对碾压之势一剑破空。剑光所掠之处,九个头颅转瞬皆化为血雾。
世称——
“天倾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