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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清平风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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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狩十八年,《仙都纪事》载:
“无咎门逆党陆羲,谋启归墟,祸乱苍生,罪不容诛。仙首惜其才,欲招抚之,然冥顽不灵。仙盟三千卫奉敕,布天罗地网,围于孤阙绝巅。终为戒律司裴映所斩,堕万丈渊,存殁难稽。”
*
是夜大雨,周遭山峰偶有虎啸狼啼,清平镇内人人自危。如墨的夜色中,只有三两灯火在檐下摇曳,又以医馆济世堂前最盛。
陆鸣微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幽暗的木质天花板,没有任何阻挡,直晃晃地在她眼前。她抬了抬手,没抬起来,全身都似有蚁虫在爬,而后才后知后觉感受到近左胸处剧烈的疼痛。
费劲偏头,床侧守着个人——小麦色皮肤,坐得很直,下巴却正一点一点,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眼侧是一道近一寸长的伤疤。
“你别动。”她刚有点动作,疤脸就睁开眼,声音如刀割般粗粝。看了看她,举手安抚,示意自己无恶意,“又青!她醒了。”
浅色衣衫人闻声而来,吱呀推开门,一手端瓦罐,一手仍举蒲扇轻扇。
“要是还能动就把这药喝了。”
“我昏了多久?”陆鸣微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揪住被角稍稍往上掖了些,面上仍不显,话一出口嘶哑得她自己都觉陌生。低头看去,她手里正死死攥着一截染血的黑色布条。
“容涉傍晚将你背回来,如今是亥时,不过两个时辰多些,你很厉害,这么快就醒了。”医师说完又推门出去,最后一声夸赞也隐没在门后。
被称作是容涉的疤脸掀开瓦盖,冲鼻的药香盈满房间,与消散不去的血腥气平分秋色,她指向陆鸣微手里的布条,“这什么,你仇人的?我见到你时你躺在树丛里,浑身血肉模糊,还死死抓着这个不放。”
陆鸣微偏头,微微闭气,脑子里回想的是孤阙峰上迎面刺来的一剑,面上却道:“忘了。”
容涉切了声,又问陆鸣微:“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五百万吧。”陆鸣微咬了咬后槽牙——无咎门每一笔修缮费用都记录在册,合在一起总共就是四百九十九万九千八百一十八块上品灵石,尽数毁于归墟之役,完全就是血海深仇。
容涉不解:“伍百万?怎么会有这么怪的名字?”
“你就当——我家里长辈希望我赚够五百万荣归故里。”陆鸣微回头盯着容涉,勉强地挑起唇角。
屋内陈设颇为简单,只有靠墙书架上满满当当的书籍最引人注目,而其中尤为显眼的就是一本翻到书页泛黄、已经卷边的《江山集》。陆鸣微身上缠了一大圈绷带,围剿时穿的那件衣服出现在床边木盆里,被血染得看不到本来样子。
“感谢阁下救命之恩。”陆鸣微恢复了些力气,两只手虚虚拱在一起,垂下时碰到什么坚硬物体,低头看见一把质地普通、尾端还豁了道口子的长剑,长剑边勾着一只破破烂烂的乾坤袋,于是再次拱手,“救家当之恩。”
容涉随意摆摆手,表示算不上什么,还想再问,陆鸣微忽然停住笑容,伸手去勾剑。容涉回头,朝门后探进来偷看的小孩挥挥手,“小晏你先回家,姐姐稍后就回去。”
那小孩转身离开,后者还是没放下剑。下一刻,外面传来不轻不重三道敲门声,然后是急切的:“有人吗?”
容涉狐疑地瞥陆鸣微一眼,转身出去,临走还没忘叮嘱她喝药。
屋门的隔音不错,窸窸窣窣的交流声传来已失真大半,陆鸣微的手指在剑身轻敲,全仰仗修士良好的听力才听到些内容。
一个温文有礼,进来便自报家门,是陈仓肖氏的族子。一个咋咋呼呼,话里话外都在关心另一个的伤口,声音很耳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大概是在城外突然碰见妖兽袭击,顺便进来避雨。
半晌,医师推门进来,第一眼先看到桌上半分未动的药,才看面色苍白作沉思状的陆鸣微,“怎么还没喝?”
“喝,这便喝了。”刺鼻的药味流窜在两人鼻间,陆鸣微捂住口鼻,抬手伸向药汤,到碗边却还是骤然停住,转而问道,“外面来的两个人是……?”
“不过是路过受伤的修士,医馆来来往往有人很正常,已经安置在另一间房了——阁下可以喝了吗?”医师搬了把椅子在陆鸣微面前坐下,好整以暇地盯着她。
“当然喝。”陆鸣微再度凑近药汤,到嘴边又放下,接着问,“在下那位恩人去哪了?”
医师眼中闪过不耐烦,“功成身退自是领着妹妹回家睡觉,让我和你打声招呼,明日还会来的——现在可以喝了吗?”
陆鸣微视死如归般靠近欲喝,突然再度停住,“在下伍百万,敢问医师尊姓大名?”
“梁又青。”梁又青换了个坐姿,盯着陆鸣微的胸口正色道,“你灵脉皆断,灵气逆行,若不喝这药,不出三刻便会命殒当场。不知是怎样的深仇大恨才会下手这么重。”
陆鸣微没接话,最后一次一鼓作气端起药,视死如归般倒入口中。待饮尽,才“嘶”一声,抚上左胸因动作而撕裂的伤口,面色看着更苍白了些。
梁又青推开她的手,虚抚上来,闭着眼感受了一下,“你这伤口倒很有意思。”
“什么?”陆鸣微僵直身子,很不自在地低眸看自己胸上陌生的手。
“这一剑,和其它伤口应该不是同一人所为。剑刺之前你体内灵脉已有溃败之象,若非被这道剑气锁住,就不是断,而是……爆开。”
*
陆鸣微望向眼前的天花板。雨势渐小,偶有一两滴砸在屋顶上,滴答、滴答。
她将手里攥着的黑色布条移到眼前看,指尖无意识摩挲已干涸的暗红色血迹,不是她的,是她见那人时,对方身上就有的血。
似是刚经历过一场大战,风尘仆仆赶来,一袭白衣染上不少血痕。最显眼的,还是袖间那道在风中翻飞的黑色布条。一剑长鸣,对方眸光淡淡。周围人喊她裴司律。
意识到自己将布条扯下已经是坠崖之后的事了,不知是怎么想的。再然后,她就莫名来到距玉京数百里的清平镇外。
陆鸣微突然啧了一声。
她找沈遂讨说法,沈遂问心有愧杀她是理所当然。但她和那姓裴的无仇无怨,伤她作甚?
陆鸣微少时出师,二十岁就登顶天机阁剑道排行榜首。行事快意恩仇,得罪者遍天下。一时间,自己也想不起来到底何时惹了这位裴司律不快。
“不知持剑者有意还是无意,深一寸,则伤及要害;浅一寸,则溃散的灵脉会先要你的命。”
半梦半醒间,她在心里咀嚼梁又青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
陆鸣微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耳边尽是刀剑铮铮,旌旗猎猎,还有旁的什么,折腾到后半夜才睡着。
睁开眼仍觉陌生,好几秒才回笼意识,周身的疼痛减轻了些,大概是梁又青的药起效了。
她用梁又青留下的绷带给自己换了药,披上乾坤袋里备用的衣服,抱起那盆放着血衣的木盆出去。
外面是大堂,此时医馆内没什么客人,梁又青在柜台旁看书,见陆鸣微来便道:“你醒了?帮我把那些药拿到院子里晒晒,权当是诊金。”
陆鸣微才想到诊金这件事,灵识翻遍上下口袋,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凡俗界的流通货币。她应了声,另一只手提起那篮药材,刚踏出门槛,就被扑面而来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
沿着医馆围了一圈木栅栏,左侧是一片小药田,中间出来的路由鹅卵石铺就,石子路尽头人群熙攘,摊贩叫卖声不绝于耳。右侧,一位身穿白衣、领绣鹤纹、腰绑纱布、肩背长剑的修士正在雕木头,闻声抬眸看她,微微点头致礼。她回以一个笑容后走向水池。
修士可用净身术清洁衣物,凡人却只能靠手洗。陆鸣微许久未体验过这种亲力亲为的滋味,可抬手施诀时,半分灵力也使不出来,反而又引得体内气血翻涌。
衣服上的血染红清水,淅淅沥沥流进管道。她垂眸刷洗,忽然在血水中看到自己摇曳的面庞,一件从昨晚被她忽略至今的事情浮现出来,她猛然摸上脸——面具没了。
孤阙峰峰顶那一剑,不仅将她震下山崖,还打碎她自出师到归墟之役中间戴了七年的面具。远远的,街边张贴告示晃进她眼里,仔细瞧才发现分明是一张通缉令。
所画之人手持长剑,衣袂飘飘,身形勾勒颇为传神,偏偏脸上是一副全包恶鬼面具。同样画像的通缉令从街头贴到街尾,陆鸣微忽然笑出来。
洗衣的动作牵扯到伤口,陆鸣微额前沁出冷汗,还是面无表情地洗干净这件衣服,然后放在地上,从乾坤袋中掏出火折子将衣服点燃。
火光熠熠,青烟袅袅,尽数她映入眼中。
“刚洗好的衣服,阁下怎么烧了?”
一道清越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陆鸣微仰头,看见是那白衣鹤纹少年,没有立刻回答,站起来拍拍衣袍上的灰,提着那篮药材走向另一边的空地,随意扎起的乌发同玄色长衫在风中翻飞,脊背单薄,却挺得极直,声音才悠悠飘到少年耳边——
“走得体面些,没什么不好。”
药田后的空地四下无人,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松松散散落在泥土上。待把草药铺满,陆鸣微满意抬头,远处的叫卖声似乎凝滞片刻,她后知后觉感受到气氛不对,转身的动作牵动到伤口,眼前黑了一瞬,待看清,便愣在原地。
外面不知何时已经没有人群迎来送往,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训练有素的白衣修士,衣襟中以金线穿插,勾勒出晦涩的暗纹。
“戒律司清查无咎门余党,整肃地方,无关人等速速退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