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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懵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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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又拿出了自己从小用到大的,恶毒又天真的那套手段,想要阻止,不让甘芷走。
  二十二年前,这一年,郑伊人十六岁。
  十六岁的郑伊人读的也是附中,她和甘芷一样名动全校,但具体的方式不太一样。甘芷有名的原因很多,但郑伊人有名的原因只有一个:她长得漂亮。
  郑伊人的父母——也就是甘芷的外公外婆是那个年代的高知,在当年还叫“子弟学校”的附中任教,一个教数学,一个教语文。
  郑伊人能进这所学校从一开始走的就是教工子女专项,进来了,成绩果然稀碎。
  郑父郑母为她的分数很焦虑,但郑伊人不,她早早地学会了偷偷往脸上抹白粉,往嘴上涂口红,每天在班上指使着男生围着她转,谈了一打恋爱,每天捧着别人拿来哄她的甜言蜜语活,越来越不知道今夕何夕。
  因为她父母是这个学校的老师,她人又漂亮嘴又甜,学校里没什么人敢欺负她,父母的同事有什么好事甚至还都紧着她,今天开学典礼她做主持人,明天接待领导她献花。
  被公主似的捧着久了,郑伊人就变得有点缺心眼,眼里看不到别人的感受和难处,总觉得整个世界都该围着自己转。
  在她年纪还小,父母和宠爱都还在的时候,别人说她的缺心眼是“直率”“小孩子不懂事”。但经年已过,迈过四十岁的郑伊人再使那样天真和胡搅蛮缠的脾气,评价就改作“这女的有精神病”了。
  事情的第一个转折点发生在郑伊人高三,那年郑伊人从一个女生身边抢走了她谈了三年的男朋友,转头就跟男生去开了房。
  那不是郑伊人第一次开房,但是第一次开房被对方的前女友举报到学校去了。
  这种大事,再偏心郑伊人的老师也不可能帮她兜住了,接到举报,马上就是核实、找人、请家长的一条龙。
  郑父郑母两个清正了一辈子的教师,就坐在办公室里气得满脸通红,一个劲地跟老师、跟自己的同事道歉赔不是。
  回到家,郑父拿起鸡毛掸子,第一次对从小视如珍宝的女儿动了手。
  郑伊人又逃又哭,最终郑父打累了,她就自己站在墙角,长长的头发垂下来,在胸前打了个旋——那是她自己悄悄用水笔卷了好几节课的结果。
  她歪着头,无辜地说:“为什么要打我啊?我跟他开个房怎么了?我就是很喜欢他啊?”
  郑父郑母自己是老师,从这天起,郑伊人在学校里就彻底被盯死了。
  郑伊人被他们压着念完了高三,水平稀松,靠考场上超常发挥考了一个省内的师范类二本,四年毕业,回附中初中部任教。
  故事走到这里,郑伊人二十二岁,发生的一切,大致还是家长里短,父母和女儿闹了不愉快,但随着女儿出嫁生子,几辈人之间的关系早晚会缓和。
  而也就是这一年,附中给老教师单位分房,郑伊人一家从原来的房子搬进了校舍的公寓——也就是现在她带着甘芷住的地方。
  不久,省教育厅下达新规,要求高等教育不断扩招的同时加强高等学校之间的接触交流,做一些发达地区与不发达地区高等院校教师交流活动,随之,一大批省内顶级高校的领导和教师下放。
  郑伊人一家对面住进了一个独身的男人。
  郑父郑母虽然退休了,在教育系统内消息灵通,早早就打听到了,这个人是个青年才俊,是省S大的领导调到A师大来指导课程建设的,来了带不了几年就会走,是来镀层金好回去升官的。
  饭桌上一家人聊到这件事,郑伊人在旁边捏着筷子听。
  郑伊人刚刚在门口已经见过父母口中这个男人一面,男人面容英俊又文质彬彬,向她伸出手说:“你好,我叫甘常俊。”
  郑伊人心想:没想到这么年轻,已经是省会那边下放的领导了。
  那时候的校舍里住的都是一批分房子分过去的老教师,邻里之间都熟悉,因此盯在彼此身上的目光也就格外紧些。
  甘常俊调来不到半年,就开始有风言风语,说看见郑伊人半夜去敲甘常俊的门。
  ——甘常俊是有家室的,只是没有随行A市,这也人尽皆知。
  投向郑家一家的目光一天比一天意味不明。
  郑父郑母对郑伊人的怀疑绷在一个临界点上,郑伊人当年和男生出去开房的旧事就像一根倒刺,始终不曾从他们的记忆中抹去过。老教师自诩的家风清正,要求郑父郑母信任女儿,而偶尔聊及甘常俊时,女儿心虚的神色又让他们心中疑窦丛生。
  直到郑伊人捂着肚子跪在了他们面前。
  “我和他有孩子了。”郑伊人说,“我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他说过他会为了我离婚的。”
  郑父一巴掌就扇在了郑伊人脸上。
  郑伊人没动,反倒是郑父踉跄地向后退了两步。
  这是他第二次打女儿。
  郑母跪在地上,抱着自己怀了孕的女儿泪如雨下。而郑伊人只是捂住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郑父,天真又委屈地说:“你凭什么打我啊?我就是很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有一个喜欢的人的孩子不是一件好事吗?”
  郑父颤抖着说:“他那是有妇之夫!”
  郑伊人一歪头,脸上依稀是十几岁少女时期烂漫的影子:“可是他有老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是喜欢他啊?”
  一如当年她凭借大队部老师是她爸爸的同事,趾高气扬地把另一个竞选小学大队委的女同学挤下去。
  那时候她也是这样说——“可是她想要竞选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是想当大队委啊”。
  郑父年纪大了,高血压高血糖的基础病全都有,被郑伊人气得一口气没缓过来,当场就按着胸口倒下了。
  夜里医院下了病危通知,第二天,人没了。
  生命何其脆弱,端庄体面了一辈子的郑母跪在郑伊人身边哭天抢地。
  但父亲的死没有叫醒郑伊人,母亲的哭泣也没有。
  她的肚子一天天显怀,终于被单位约去谈话。
  领导嫌恶的眼光已经不加掩饰,问她说:“你没有结婚,肚子里的孩子是从哪里来的?”
  在那个年代,大学生未婚先孕是要被学校开除的,人们对知识分子的道德要求出奇的高,郑伊人这个半吊子初中的老师也一样。
  她被开除了,失去了工作,很快又失去了孩子的父亲。
  甘常俊看着高大周正,打官腔一套一套的,但归根结底不是有担当的人。两年过去,调用期结束,他立即填表上报,要求调回S大。
  然后按住哭天抢地的郑伊人,塞给她一把钥匙,当年许诺过的离婚不见影子,甘常俊只是对郑伊人说对不起。
  甘常俊说:我不是A市人,我只是下来这里历练的,最终是一定要回到S市去我的仕途才能更进一步的,我的原配妻子的父亲在S市教育部任职,我想要往上走,就不能失去她带给我,我没办法,所以我只能对不起你了。
  他把单位分给他,使用期限只有二十年的房子钥匙塞给郑伊人,就这样抛下了郑伊人,还有当时郑伊人肚子里只有六个月的小女儿……也就是后来的甘芷。
  去追逐他看不见也摸不着,因此格外宏伟的“前程”去了。
  郑伊人从生产到甘芷五岁,是郑母一直在她身边照顾她。
  甘芷的出身把郑伊人钉死在了“未婚先孕”的耻辱柱上,好多原本和郑母关系好的学生都遮遮掩掩地和郑家断了联系。郑母表面上态度强硬、故作不在意,但人的衰老是遮掩不了的,短短五六年间,她人干瘦了一大圈,鬓边的灰发已经苍苍。
  直到甘芷五岁,马上入学小学之前。
  郑母死了,享年六十岁,走得没有一点征兆,就是某一天躺在床上睡过去了,就再也叫不醒。
  她终于结束了在疼爱郑伊人和自己的清高骄傲之间漫长的拉扯折磨。
  甘芷还记得那天早上她醒来的时候,外婆没有在桌上摆上热腾腾的早饭,她饿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推开外婆的房间门,握住外婆的手想要叫她起床,就发现外婆的手是冰凉的,早已经没有了呼吸。
  那是她对死亡最初的认识,她在那么小的年纪,产生了一种隐约而隐约地感觉:死亡并不痛苦。
  外婆的死,反倒更像是一种折磨终于结束的释怀。
  郑伊人呢,没心没肺惯了,她一直觉得甘常俊走后的这五年只是一场漫长的幻觉,她还是那个家里学校里千娇万宠、万众瞩目的小女儿,才不是什么拖着小拖油瓶的单身母亲呢。
  郑伊人想要的得不到,她就会闹。
  年近三十,她还是只会这一招。
  郑伊人先是出去找男人闹,但只有想睡她的男人和送她名牌包却又转眼找不见了的男人,没有想养一个没有工作能力的女人和一个小拖油瓶,真的准备和郑伊人一起过日子的男人。
  她这样胡天海地了一阵子,甘芷在外面四处流窜,靠在邻居家里吃百家饭挨着。
  后来有一天,郑伊人在外面打牌欠下了一笔几百块钱的债,想找点钱来换,没想到手头一算,父母留下来的那点薄产在飞速的货币贬值与她的挥霍下,竟然已经所剩无几。
  郑伊人懵懵懂懂地第一次害怕了,她翻出当年甘常俊留给他的房产证,想要卖房。
  结果,那个时候校舍区还没放开买卖,所有由单位分房的住户都只有“居住权”没有“所有权”,房子变不了现。
  换句话说,甘常俊拍拍屁股走了,给母女两个留下来唯一的东西,一间不能卖的空屋子。
  这个消息对郑伊人有如当头一棒。
  刚上一年级的甘芷捧着她描大字的语文作业本,怯生生地芷茶几上看着郑伊人呆坐了一夜,哭一阵,睡一阵。
  天亮了,隔壁常给甘芷送饭的邻居阿婆来敲门,甘芷迈着小短腿跑过去,她刚好够门锁高,能开门把放在三个大肉包子的瓷碗接过来,很乖巧地说“谢谢婆婆”。
  甘芷记得很清楚,多年前防盗门锁芯扣上的那一声,和她刚刚听见的那一声一模一样。
  之所以记忆犹新,是因为多年前,在房门关上的瞬间,郑伊人忽然发狂一般从沙发上爬起来,抢走了甘芷抱在怀里的碗。
  六岁的小孩哪里抢得过体格健全的成年人,两个圆滚滚的菜包子从瓷碗里滚出去,饥饿是小孩子的天性,甘芷下意识地趴在地上,想要把它们捡回来。
  郑伊人拦住了她。
  接着,郑伊人把她抱起来,抱到怀里,在一种近乎疼惜和恋爱的目光下,缓缓抚上了甘芷的脸颊。
  甘芷被郑伊人的手冰了一大跳,但没有往后缩,那时候的甘芷还没学会吃一堑长一智,孩子对母亲天然的依赖让她与郑伊人产生了某种异样奇妙的感应,这种模糊的感应告诉她:在这一刻,她不应该拒绝郑伊人。
  郑伊人似乎很满意,她笑了一下,把甘芷在原地放下,自己撸起袖管,进了厨房。
  那一天,是甘芷第一次吃到郑伊人给她下的面条。那是很丰盛的一碗,煎蛋都用磨具印成了爱心形,葱花浮在麻油底的汤面上,面条白荧荧地码在下面。
  鬼知道郑伊人从哪里翻出来的煎蛋磨具。
  第二天,郑伊人第一次彻夜未归。
  后来逐渐长大和懂事的甘芷后来站到郑伊人的位置上回想,隐约明白过来那天比面条更加重要的一些事。
  郑伊人选择了去站街。
  因为甘芷的到来,郑伊人的少女时光仓皇终结,随之而来的并非幸福的婚姻生活,而是被一个逃避责任的男人抛弃在原地,连带着一个并非她本意想要的孩子……一个累赘。
  她失掉了体面的工作、年轻的容貌、疼爱她的父亲母亲和因此身边环绕的追求者,再后来,她失去了足够养活自己和这个累赘的钱。
  郑伊人大概在端详过六岁的甘芷之后,忽然意识到不论是不是激素作祟,自己都大概还有母爱在,她恨甘芷,又想要养活她。
  郑伊人没有亲人,也没有一技之长。
  她通过朋友联系上那个时代的“老鸨”,从此换上夸张的貂皮坎肩,画上对门邻居见到都认不出的浓妆,站到了A市最灯红酒绿的一条街上。
  甘芷不能原谅她,又不能不怜惜她,
  一如郑伊人想要养活甘芷,又不能不恨她。
  母女之间,十六年的岁月仓惶滑过,隐藏在地表之下暗流从未止息,粉饰太平过后,隔阂仍在,扭曲在一起的爱恨越来越深。
  大概要至死方休。
  在还没来得及至死之前,就只能活着纠葛——
  在宋叔叔没抓住郑伊人的瞬间,甘芷在强烈的危机感之下侧过身,恰好躲开郑伊人从茶几上掀过来的玻璃果盘。
  郑伊人破口大骂:“你这个没良心的小崽子,我是你妈,房子上写着的是我的名字,我还供你吃供你穿,什么时候轮到你跟我商量什么人能进来,什么人不能进来了?啊?你们姓甘的就都是一路的没良心,养不熟!”
  果盘没砸到甘芷,在甘芷脚边碎成了玻璃碎片。水果骨碌碌地从茶几上滚下了,被玻璃碎片刺得,像是一样鲜血淋漓。
  不知道谁买来的石榴,皮被砸裂开了,这会龇牙咧嘴地露出里面红色的果子来,像是在冲着甘芷不怀好意地笑。
  宋叔叔被玻璃破碎的响声吓了一跳,看向甘芷和郑伊人的眼神已经从不解变成了“你们一家都有病吧”。
  这是甘芷小时候最熟悉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