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汽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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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是郑伊人忽远忽近的嘶吼，甘芷站在原地没有动。她看上去好像是被郑伊人骂得愣住了，但其实一瞬间，她看见十年前向她泼来的那瓶橘子汽水。
十年前，A师附小。
一年级的甘芷还是小小的一只，仓惶地从走道上飞奔而过，冲进女卫生间里。小学的卫生间有六个年级的学生用，不会特地为照顾一年级的学生而把门把手设计得很矮，小甘芷跳了一下才把门推开，迅速地把门从里面锁上，然后背靠门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一口气还没松到底，门外就响起脚步声。
——有人来了。
小甘芷警戒地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见脚步声靠近，紧接着一声门响。
是别的来上厕所的同学。
小甘芷那口卡住了的气终于顺利地松了下去，她靠在门板上，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转着转着，眼睛里就冒出泪花来。
她害怕一出卫生间，又被那群女生堵住，又害怕下午第一节体育课她去玩了，会被老师批评。
小甘芷想了又想，还是试探性地把门锁扭了九十度。
下一刻，门后一股大力袭来，门板被整个拉开，甘芷被一个高个子女生整个人从卫生间里拽出来，她没站稳，被那股力道甩在地上，膝盖擦伤了，火辣辣地疼。
细细密密地拳脚落在她身上，她听见这群人在骂：
“你这个妓女的女儿！”
“真恶心！”
“你凭什么跟我们当同学！”
小甘芷蹲在地上拼命捂住头，听见了汽水开盖的声音。刚刚在小隔间里自己偷偷掉过眼泪的小女孩被这样对待，她紧紧咬着牙关。
人群后，站着一个梳着精美的发型，衣饰整洁面容姣好的小姑娘，她手里拿着从学校小卖部卖的橘子汽水，拧了一下，瓶盖开了，气泡涌上来。
甘芷被好几个人按在地上，根本不可能还手逆转局面。但是，她硬是冒着脸上被来两拳的风险，从地上抬起头，拼命看向拿着汽水的人。
甘芷人在地上站不起来，目光微微凝成一束时，竟然是一种不符合她年纪的凶狠。
拿汽水的女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被旁边的人扶住了，旁边的人说：“燕燕，你害怕她干什么？”
赫然是一年级的赵燕燕。
赵燕燕死要面子，哪里愿意每天听她指使的小跟班以为自己胆小？她一狠心不去看甘芷的眼神，伸手把瓶盖彻底拧开。玻璃瓶里的气泡还没来得及归于平静，整瓶汽水从甘芷头顶被浇了下去。
甘芷哆嗦了一下，紧接着，感觉头皮凉凉的，液体滑落下来，从头顶，到耳畔，到灌进衣领。
外面打铃了，围在甘芷边上的一群人作鸟兽散，一起涌到了门口。
“上课了燕燕，快点走！”
有人有点迟疑地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地上的甘芷，问：“那她怎么办？”
“谁管她啊！赶紧走！”赵燕燕翻了个白眼。
脚步声踢踢踏踏地消失在楼道尽头。
小甘芷坐在原地，橘色的液体很快把甘芷的校服浸成了半透明的颜色，她伸手擦了一把脸，却摸到一把结成缕的头发，含糖饮料半干半湿的时候，是黏糊糊的。
小甘芷眨了一下眼，想要扶着门把手站起来，但门把手太高，她身量太矮，够了好几次都没够上。
小甘芷吸了一口气，不折不挠地继续去够。
等到小甘芷终于站起来，门口跑进来一个短发的女生。
“喂！甘芷你怎么在这呢！”
是体育委员何穗喜。
何穗喜长大以后在女生中个子也高，这会六岁，已经将将比甘芷高了小半个头，她走进卫生间，有点责怪地说：“体育老师让我出来招你，你怎么不去上课，我们还以为……”
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呢。
紧接着，何穗喜看到了甘芷身上那件已经变得橘白交错的白校服和湿淋淋的头发，顿时说不出后半句了。
何穗喜有点尴尬地挠了挠头。
还真出事了啊？
“哎，你这是……不会又是赵燕燕她们吧？”
“没有。”甘芷走到洗手台前，拧开水龙头开始清洗自己脸上的饮料渍，“我自己不小心弄的。”
“切，我又不是傻。”何穗喜也不急着回去跟体育老师复命了，她揣着兜转到甘芷身边，“谁家好人自己在卫生间里开橘子汽水喝啊？喂，我问你，她们这么欺负你，你怎么都不跟老师说啊？”
甘芷转过头，她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眨一下眼就顺着脸颊往下流，看上去像是在哭，但甘芷的眼眶一点也不红，眼神平静地向着何穗喜望过来，说：“跟老师说就有用吗？我妈妈是站街的，这件事现在整个班都知道。但最初这个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就是那一天许老师叫赵燕燕去她办公室登英语成绩，许老师亲口告诉赵燕燕的。”
许老师是甘芷小学六年的班主任，教英语。
在何穗喜的目瞪口呆里，甘芷甚至顺口安慰了她一句：“你别害怕。”
“许老师明明对我们很好。”
“对啊，她是个好人，但只要是人，人心就一定会有偏向。”甘芷轻飘飘地说，“你不用害怕，许老师不会害你——其实许老师也没有想害我，她只是更喜欢赵燕燕。”
小何穗喜半懂不懂地歪了一下头，卫生间的窗户安得很高，下午的日光落进来只有很薄的一缕，甘芷站在这样的日光下，何穗喜忽然觉得这个同龄人看上去陌生又遥远。
这画面何穗喜至今记忆犹新。
“能不能请你帮我个忙？”
“啊？”何穗喜回神，“你说。”
甘芷指了指洗手台上方窗户的那个凹槽，上面摆着老师自己带来学校的肥皂，一年级的学生们都够不着——但特别高的除外。
甘芷说：“帮我把那块肥皂拿下来，我要洗衣服。”
片刻后，何穗喜目瞪口呆地看着甘芷找了一件外套套上，然后手法熟练地站在洗手池前开始洗被泼脏了的白上衣。
“那个……”
“嗯？”甘芷偏过头，“怎么了？”
“下次赵燕燕再欺负你，你就来找我吧！”何穗喜看上去有点紧张，但很坚定，“我来保护你！”
长大以后甘芷还开玩笑似的问过何穗喜，那天她是突然抽了什么风才发表出那么中二的言论。何穗喜翻她白眼，说自己是女侠，当然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这当然不是真的原因……但真正的原因何穗喜好像自己也说不上来。
可能是因为那一天她站在背后看了很久甘芷洗衣服的背影，觉得甘芷看上去很“孤独”。
对于小学一年级且成绩稀松的何穗喜来说，“孤独”其实是个生僻词，前天才在课本上读到，昨天上午默写生词才没默出来，今天才抄了四遍订正……她想破脑袋都说不清什么是孤独，但就是在这一刻，她灵光一现地把这个词套在了甘芷身上。
这个解释可比“拔刀相助”还要中二多了，何穗喜没脸跟甘芷说实话。
何穗喜开始挡在甘芷面前，一次两次三次。时间久了，班里的旧传言会代替新传言，追着甘芷堵的赵燕燕小团体更快又有了新的目标，甘芷重新“安全”了。
何穗喜发现甘芷没有很高兴。
她只是很努力。
在六岁的小孩子们在走廊里追追打打、一起说别人坏话、为了背不出的生词苦恼的时候……原本成绩只是中游的甘芷在这个学期的期末收到了她一张班级第一的成绩单。
照例，班级结束期末考试后，会有一个小颁奖活动。班主任许老师用班费给大家采购奖品，一部分发给有苦劳的各科课代表，另一部分发给期末成绩最好的三个同学和进步最快的三个同学。
何穗喜坐在台下望眼欲穿，但没她的份。反倒是甘芷一个人拿了两份小奖品，因为她的成绩是第一名，还收获了一张额外的小证书。
给她带来过一场腥风血雨的许老师在讲台上把礼物和奖状递给她，微笑着摸摸甘芷的头，夸奖她说：“甘芷真厉害，老师就知道你一定可以！”
甘芷弯起眼睛笑，欠身说“谢谢老师”。
谁能去办公室帮老师登分的在班里像是一个风向标，从前都是赵燕燕，但这次期末结束，突然换成了甘芷。
那天甘芷坐在暖气充足的办公室里，一边笨拙地操作着许老师的电脑填写表格，一边听着老师们唠八卦，再在八卦的间隙是不是夸上甘芷两句。
她就大概知道了——她妈妈是站街女的这个消息，大概也就是在这样一个暖融融、慢悠悠的环境下，被赵燕燕听见了。
放学前，甘芷把自己拿到的奖品分给何穗喜一份。刚刚还望眼欲穿很想要奖品的何穗喜忽然很不自在，她挠挠头又挠挠胳膊，问甘芷：“你不恨许老师吗？”
她既然这么对你，为什么你还要听她的话，做出一副很喜欢她的样子？
甘芷歪了一下头。
她是真的说不上愤怒。
甘芷很聪明，她的聪明不只表现于她在学习成绩上飞快地崭露头角，还表现为她在还非常小的年纪，对很多事情的认知尚且模糊时，就已经对“权力”有一种下意识的敏感。
她就是知道：作为一个一年级的小学生，对着班主任老师表露出愤怒是吃力不讨好的，她想要在学校的这一套规则里玩下去，就得有足够硬的后台。指望不上家里，她就要用最好的成绩收买下老师。
甘芷没有选择跑到偏心的老师面前去举报欺负她的同学，她反其道而行之，向上攥住了她感受到的那份“权力”，取而代之，成为了那个成绩好、被老师偏心的同学。渐渐地，欺负过她的人开始对她另眼相看，甚至像是赵燕燕有一群跟屁虫一样，她把自己变成了那个众星捧月的人。
所以从一开始，甘芷学习就不是因为好学，而是为了自保。
至于卫生间里的橘子汽水、初秋卫生间窗户里打进来的暗淡阳光、被围堵在卫生间里谩骂挨打……那已经离她很远了。
毕业典礼那天，甘芷是主持人。
她梳着公主头、穿着漂亮的纱裙，握着麦克风在台下候场。毕业班的同学们在老师组织下以班级为单位排成队依次入场，路过甘芷的时候，甘芷听见队伍里有人在窃窃私语“这就是三班的甘芷”“她好漂亮”“成绩也很好”“她还是奥数班的”。
甘芷回过头，循着声音的来源笑了一下。
“喂。”何穗喜从背面拍了她一下，“给我搭把手！”
何穗喜不上台，她的工作是当苦力，和一群男生一起把道具从班里搬过来。甘芷帮着她一起把一颗树状的道具板抬到台上，然后带着何穗喜去后台吃奶糖。
奶糖是负责毕业典礼的大队委老师给演员和主持人准备的，所以严格来说，何穗喜是甘芷带来偷吃的。
偷吃的人吃得有滋有味，看着在台上排练开场舞的赵燕燕，忽然跟身边的甘芷说：“你俩总算能分道扬镳了。”
虽然小学还没毕业，但师大初中部两个好班的录取名单和分班表已经下来了，赵燕燕和甘芷刚好没分到同一个班。
“哎！”甘芷坐在何穗喜身边的灯箱上，压着自己蓬蓬的裙摆，支着下巴，装模作样叹了口气，“我解脱了！”
这几年，甘芷走上神坛后就再也没下来过，年级第一是家常便饭，她还当了两年大队委、一年大队长，代表学校参与城里的少儿主持人比赛。期末考完试每个老师教训班里的学生，都要让他们“跟人家甘芷学学”。
相应地，和甘芷保持了针锋相对的赵燕燕的日子就没有那么好过了。
何穗喜知道甘芷是个什么玩意儿，老师们对她温良恭俭让的印象完全是一场巨大的幻觉，她毫不掩饰地翻了甘芷一个白眼，心想：甘芷确实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欺负的小白菜了。
“你解脱了她也解脱了。”何穗喜摇头晃脑，“我看她也早就盼着这天了，这几年你也没放过她。”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汽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