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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路水遥迢(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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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绵绵,连下了半个月。河水渐渐解冻,冰凌就在春雨温和地拍打中起伏。
定安军占城外又出现了敌军的身影,几次强攻失败后,她们就蛰伏起来,玩敌驻我扰敌疲我打的战术。
相互攻伐来回争夺,定安很习惯这样的战斗,她不觉得裘罗人有什么错处,只觉得烦累。
但使徒们从来只以望青娘娘的喜恶分辨对错。
平水莲望着这些不断骚扰守军的家伙,心里就非常不高兴。
她站在城门上,双手掐诀,一捻雪绒似的辉光便飞落到军阵中,辉光化作蔓延至冰晶,眨眼间冻住了先锋军,留下一地栩栩如生的冰雕。少年得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嘴角扬起一个恣意的笑,她又要施法,手腕就被人拉住了。
平水莲不满地瞪她:“你又干什么?”
梁今是没好气道:“你好好杀不行吗?一会儿流出什么坏名声,王上还要替你挨骂!”
白发红眸的姑娘表情一垮,不情不愿地换了个术法,手法干脆利落。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碎了满地的冰雕,咒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
她尤不解气,越是思量,怒火反而越盛,尖牙咬得嘎吱响,獠牙利爪因她的怒火狰狞地伸长了,喉咙里也发出野兽的低吼。
慢慢地,她又恢复了平常的神态。女妖眯了眯眼,打量着自己的指甲,她猛地看向身侧的一个使徒:“我记得你说,北面那个山谷有裘罗人的踪迹。”
使徒说:“确实有,好像还是大部队。”
平水莲嘴角一咧,舔了舔獠牙,她说:“我去会会她们。”
梁今是又拉住了她:“你疯了!没有军令,使徒不得出城!”
平水莲挥开她的手,理所当然道:“城墙没修出去而已,谁说那不是城了!我回头在那修一道冰墙,不就相当于没出城吗!”
“你又在装什么乖,之前不是叫着要出战叫得最欢吗?”女妖不屑得嗤笑一声,“章程都拿不出来,还得我救场。”
梁今只是说:“无论如何,我没冒犯过王上。”
平水莲的表情僵住了,她缓缓转身,盯向梁今是,鲜红的瞳眸仿佛要滴出血来。
“……”
……
这场争论不欢而散,平水莲没有出城,梁今是虽不满却也松了口气。她领了命,就认认真真地按照将军的命令排布人手,将反反复复来冒犯的裘罗军打回去。
这种骚扰放别的守军身上很要命,放有使徒团的定安军身上就无关痛痒。
定安老兵半说笑地感慨:“我们当年可没这条件。”
她这句感慨被路过的使徒听见了,那使徒就问她:“当年是什么条件?”
另一个使徒问她:“当年,很久以前吗?”
听她感慨的新兵也好奇地问:“很惨烈吗?”
老兵就拉开了皮甲,给她们看自己身上的疤痕。她说:“惨,怎么不惨,奚宜的城墙踩着都打滑,到处都是血泥肉糜。”
几个小年轻瞪大眼睛,正要细问,大老远地传来了副将的呼喝:“一个两个干什么呢!”
使徒们飞快地往自己身上拍个术法,加速溜了。两个士兵也若无其事地各司其职,老兵还吐槽了一句:“二姐脾气越来越差了。”
“小兔崽子!”二姐一脚踹了上来,“该干活你搁这偷懒,还嫌我脾气坏!找死吗!”
新兵不敢说话,默默退开了。
在军营里,一些士兵们喊主将大姐,副将二姐,防止泄露了真名被大妖咒杀。在西北时没那么讲究,出了西北,大家都得藏着点自己的名字。
……
沙棠在军帐里,眼看君华愁得扣鳞片,无奈道:“不必担忧此事,那都是谣传。”
“往年确有大妖咒杀敌军之事,那也只是咒杀将领而已。”白蝴蝶将坛罐摆好,拨弄了下其中的花枝,蹭了蹭露水,“真一次性杀那么多人,大妖不活了?”
“只是有些士兵常常弄丢铭牌,将领为了让她们戴好铭牌,才添油加醋地说真名不能泄露,要看好铭牌。”沙棠说。
君华想不通:“铭牌,还能丢?”战后确认阵亡名单给抚恤,都是看铭牌的啊。
沙棠说:“所以说,一时一世啊。早几年的时候,上层会贪墨士兵的抚恤,铭牌就是个摆设。那跟一幅画似的字刻在铭牌上,谁认得清?你说要看它来辨认阵亡士兵都是说笑的,这抚恤,还不是将领怎么说就怎么给。士兵见了它就烦,自然不会好好带。”
“后来有人改制,铭牌上的标记发展出一套新的文字体系,很大程度上减少了贪墨。但改革起效总是慢的,一开始士兵也不重视这些新铭牌,将军就编了些故事吓人,让她们好好带着。”她想了想,好笑道,“最开始的说法是,这上面是祝福符文,能杜绝大妖咒杀。”
“各种说法糅合在一起,传了五代,就变成现在这样了。”沙棠说,“大陆上很多传说习俗都是这么来的。”
君华说:“……你活了很久。”
“那,若木呢?”她小心翼翼地问。
白蝴蝶沉默了一会,轻声说:“她是我姐姐。”
君华又问:“那她到底想干什么?”
沙棠那双金绿交错的眼瞳颤了颤,雪白的睫羽扇动,声音仿佛远山吹来的柔风,缥缈而空灵:“她离群时告诉我,她想去看看人世兴亡。”
“所以,”沙棠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俏皮些,“大概是游戏人间?”
君华想了半天,撇撇嘴:“随便吧,不说这些了。”
将军站起来,活动活动发麻的胳膊,又开始琢磨怎么打仗。反正打是注定要打的,只能盼着早点打完。再过两个月就要开春了呀,她想回去过节。
“这几天,使徒是不是有点太安分了?”将军忽然说。
说个不太恰当的比喻。
君华觉得白泽宫使徒就是一群猎犬。精力旺盛,很需要遛。有紧张刺激的战场活动让她们去奔腾撕咬,消耗过精力后就是一群躺平任摸的好狗狗。
可一旦主人不再下达命令,她们就会焦躁不安,开始拆家消磨过剩的精力。
比如梁今是,君华不给她们安排任务,她两眼一睁就是来军帐吵吵嚷嚷;安排了任务,她就安安分分地干活。
但她们是一群非常聪明的猎犬,得跟真狗分开论。定安将军对她们的主观能动性感到了担忧,它似乎有点太强了。
而现在,她们已经安静很久了。
……
“将、军!”棋子落在棋盘上。
幕僚柔和婉转的声音抓耳极了,甚至能让人忽略精心运营的棋局满盘皆输。
她衣衫半敞,团扇懒洋洋地闪着散落的碎发,乌油油的发辫斜斜搭在肩上,插着几朵野花。
宗政敏哼笑一声,无奈地举起双手:“我投降,你赢了。”
见将军的眼神移到自己解开的衣衫上,幕僚不悦道:“既已开春,帐中又有炭火,何必管我单衣薄衫。”
……
开春了。
林中的地衣苔藓呈现出黄绿交接的色彩,落叶林与针叶林们倒还没有动静,可走在山林中,那迎面吹来的风从冷而干变得微微湿润,人们就能意识到,春天来了。
再过一段时间,比苔藓略迟一步醒来的大小动物们就要躁动起来,农民也要忙着整地耕种。
这些都与平水莲无关,她也不在意。
那些地里簌簌萌芽的,耸着鼻头觅食的,扛着锄头劳作的,她都不在乎。
她想,将军不许她们继续开疆拓土,无非是因为文官数量不够。可这和剿灭城外骚扰的敌军有什么关系呢?把它们都解决了,执政官们不是更能安心做事吗?
这些畏威而不怀德的东西需要威慑,才会乖乖接受望青的统治,接受真理的恩赐。
而且,她无意之间犯过一次错,自然要想办法弥补这一点。将军自然是好的,也替她陈情过了,可她不能什么都不做呀!再者,定安军从前打那么惨烈的仗是因为条件不允许,现在有了她们,还要像呆瓜一样打仗,那王上不是白养使徒们了吗!
她要向王上赎罪,也要向将军报恩,她必须做点什么。
平水莲对她召集来的同伴们说:“距离不远,我们速战速决。”
同伴们赞同地点头,飞快赶往驻军地。对于白泽宫使徒来说,距离不远并不是常规意义上的不远,如果要大军来援,起码要急行军半个月。
于是就连这个认知,也成为了值得骄傲的助燃剂。
她们有什么理由不骄傲呢?白泽宫的师长哄着捧着,望青用最好的资源供着养着,娘娘见了她们也是欣慰而满足的,到了战场上,那是气都不带喘地立大功!攻城略地速度之快,连治理都快追不上了!
怀揣着这样的骄傲,六十七个使徒踏入了山谷之中。她们没什么可怕的,就是丢到正面战场上,面对万人大军,她们也能打下出色的战绩。
裘罗士兵对她们的突然出现感到惊讶,下一秒,冰雾吹开,地面皲裂,火焰迸发,铁骑突出刀枪鸣。
这儿像个热闹的厨房,有人开膛剖腹地处理食材,有人撬开蟹壳淋着热油,有人下锅焯水捞起又雕花,好一通忙活后,厨子们骄傲地看着这一桌宴席。
烹饪告一段落,可她们还不能歇,她们也还没有累。更深处还有待处理的食材,于是白泽宫的师徒走入了山谷深处。
开春了,万事万物开始复苏。
人们总会在这样一个季节寄托期待与盼望的心情,赋予它“生”的意象,要穿新衣挂桃符,准备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母子姐妹团聚着吃一顿,新的开始也就到来了。
使徒们满心欢喜,在这混沌的大锅里忙活。
瞧瞧这深邃的山谷,碗似的盆地,多适合呀——她们会向王上献出一场最丰盛的宴席。
如此欢腾血腥的盛宴,杀神自然会投来目光,祂既来了,那祂最爱的巫女又怎么会对此不感兴趣呢?
杀神笑得高兴,似从高天伸来一只手。
——风起了。
山谷中颤颤巍巍长起的野花被吹飞了,零零散散地落下,落在棋盘上,落在餐盘里。
那尸体堆得正高,花也待在了高处,露水混着鲜血,浑浊地晕染。一缕光在血珠上闪烁,似乎是神祇留下的表扬。
春天来了。
有细小的芽从土壤钻出,啮齿小动物迅疾地蹿开,又有几只受惊的鸟飞过山谷上空,最后,山坡上站了一个两只脚立着的人。
那是农民吗?
忙了大半天的平水莲眯着眼看去,忽然瞪大眼睛。
绿芽长在她脚边、飞鸟掠过她头顶、大妖站在她对面……
山坡上的大妖衣袂飘飘,她手心浮出一阵辉光,立刻与花露上的光亮连点成线,又牵向地面的草芽,沿着飞鸟羽尖与爬行者尾巴的轨迹,织出一张天罗地网。
“我知仙尊不欲上阵杀敌,裘罗也绝无为您增添杀孽的意思。”幕僚身上披着件皮毛斗篷,笑语盈盈,“只是您瞧,她们,可算不上凡人。”
织出罗网的大妖看向谷底,她的眼神让平水莲一时发冷,心灌了铅似的沉。
大妖说:“练了个半吊子,还四处惹因果……不像话的东西。”
她在看凡人。
春阳照着,是杀神睁着眼。
祂似乎依旧饶有兴致,伸手为这锅炖菜盖了盖,将厨师变成了食物。
是了,是了,祂向来只要杀戮,哪里会在意谁为祂带来杀戮呢?
……
裘罗人开始攻城了,摧枯拉朽般地进攻。
西北人口不多,新编后的定安军也只有五万人,她们能占着裘罗三个大郡靠的是一人顶一个军团的使徒。现在,使徒被骗出去近三分之一,望青人猝不及防地只能被动挨打。
城门一片尸山血海,烈火遍地,大王旗再招展一次就换了图样。
与裘罗王旗一同悬挂还有望青人的尸体,那也是被处理过的食材,肚腹空壳,露着肉膜与骨骼,用铁钩穿过肩膀,吊在城门上。割舌挖眼,面色青白,暗红的血在风中凝固了,尸体也飘飘荡荡,如魂幡一般。
死去的不只有望青人,裘罗人也死了不少。这些人原是顺民,认真耕种纺织,乖乖交税。裘罗的贵人还在,就赔笑着卑躬屈膝;贵人们逃了,走前还要拿走一袋粮一匹布,顺民们也应了。
望青人来了,要这要那,顺民自然也柔顺地操劳。
可望青人又忽然败了,裘罗的将军来了。
宗政敏要顺民们表忠心,证明自己不曾投靠望青人,要钱要人又要命,于是一些老生常谈的故事就发生在了战场上。
她每打下一座城,血腥味就重一分。
初春的风吹着,乍暖还寒。
尘土飞扬,刮过草棚土屋,冷又干,阴森森地遮蔽了天光。
城民家家户户披麻戴孝,苍白单薄的纸钱随着尘土一起飞。麻木的眼泪落下来,恰巧打着它,纸钱就和飞尘糅在一块,沉沉地落入更寒冷刺骨的地方。
对于终其一生连村子都没离开过的凡人来说,骸骨要塞是遥远的传说,而死亡是近在咫尺的。
她们总是这样无知蒙昧,连死灵自有归处,死后世界何等风光都不知道。
于是她们发挥无人在意的想象力,幻想死如生一般,她们的亲人会需要钱货,会在死后的世界活着,等着她们。
唢呐吹起来,不高不响,怕惹了贵人恶,纸钱飘了一地,哭声断断续续。
尚且躲过一劫的望青人就老鼠似的隐姓埋名躲起来,殷切地东望。
……将军,将军!救救我们吧!
在这些不为人知的期盼中,裘罗人挂起桃符,等春风快些吹过来,生机复苏。
那正要悬挂木符的女妖迟疑了一下,她的眼泪冲干净了脏污的皮肤,反倒留下不伦不类的泪痕。
她的脸皮抽了抽,眼中满是迷茫。
要挂上去吗?
要期待春天吗?
那样生机勃勃的季节,亡灵会不会吓得不敢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