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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路水遥迢(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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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水莲的折子足有一掌厚,自然不只有这一个计划。
她是一个天才,具备所有天才应有的品质,比如思路敏捷,实力彪悍。
而她的同伴们也全都是天才,都具有同样的品质。
三百个半成品大妖,好主意又多又新,还都很有用,当即杀得茨坪人灰头土脸。定安军除了开头老老实实攻城损失的人手,几乎是不废一兵一卒地杀进了郡守府。
别说一个茨坪,定安军的战况完全是高歌猛进,直接打下来三个郡。
君华还懵着呢,白泽宫的使徒们就欢呼着自行开起了庆功宴。
要不是随军幕僚连泽指天发誓,再打下去望青要消化不良。本部能派来的执政官和文吏数量已经是极限,驻军也不够用了,这些脾气桀骜的君王使徒能气都不带喘地把裘罗打下来。
君华正看着战损报告发呆,江薇忽然火急火燎地跑进来:“将军!你快去管管她们!”
……管什么?管她们庆功宴吃了几头牛吗?
君华的表情这么说,江薇更急了,她说:“她们抢了人家宅邸,把一家子全赶出去了!”
……
白泽宫里都是些什么人?天才,年幼的天才。
她们的年纪太小了,小得很有攻击性。初生牛犊不怕虎也好,因年幼而不曾修饰过的动物性也好,无论怎么说,都注定了她们不会是乖宝宝。
更别提望青国主训练培养她们,一开始就是奔着人形杀器去的,甚至为此削减了大部分修行中修心的过程,只修威能不修心灵。
白泽宫对她们只有两个要求,忠诚和强大。
这是一群强大的,能上阵杀敌的,忠诚的,绝不背叛望青的天才们。
她们自命不凡,确实也非常不凡。
在军营里,周围都是令行禁止的士兵,头上还有个能压着她们三时一小打五时一大打的将军首领,天才自然不敢放肆,还显得有些可怜。
可一旦脱离了能压制她们的环境,那由强大偏执带来的冷漠就显露无遗。
立了大功的平水莲惬意地和同伴躺在一块,抱着坛千金美酒,随意往嘴里灌。她看着那被女妖们围住,白着一张小脸跳舞的美貌公子,与同伴们笑作一团。
她们是半成品的大妖,那也是大妖,身上散发出来的威势是切实存在的。不论她们是懒得收敛,还是不懂收敛,这威势都毫不留情地压迫在场唯一的凡人。
他生得貌美,腰肢纤细,身姿颀长,却不太会跳舞。只能抬着袖子挥舞,再扭扭腰,转两个圈,生硬极了。这样的舞姿引得年幼的女妖们哈哈大笑,她们一笑,公子的表情就更添几分恐惧,随时要摔倒一般。
他惊慌失措的神态显然更能激起恶意的欢乐。
平水莲举着酒杯朝他掷去,晶莹剔透的酒液泼了满脸,额角溢出鲜血,公子彻底吓得跌倒,他惊恐万状的模样让平水莲笑倒在同伴怀里。
她们这个年纪没有什么高明的取乐方法,行事只带着一种天然的野性。那不是可以观赏的刁蛮,而是真切的凶残。比起欣赏美,她们更喜欢折磨美。把美丽掌控在自己手里,捏一捏撕一撕,由它的破损确认自己真正拥有,便极大地满足了掌控欲与虚荣心。
她拥有力量,世间少有的力量,能让万事万物都臣服!
他的惊恐害怕,不正是她力量的证明吗?而她可以一直享有这样的快乐。
这样粗暴的顽劣更让公子绝望。
男妖的一生本就平淡,他们甚至另有一套年龄标准。母姐养他们到成年,指的是十六岁。十六岁后立刻赶出家门,自去寻活路。能有什么活路?无非是进教坊趁年轻貌美卖自己,直到年老色衰得教坊也不要了。
到那时候,想养活自己,那就只能去参军。
人人都说,氏族军是填线的命。可将领们哪舍得让女妖去填,再怎么说也是实打实的战斗力啊。那自然而然落到了男妖头上。
他作为大家公子,命自然是好一些的。母姐会一直锦衣玉食地养着他,直到她们有了想要结盟的盟友,再把他送出去结婚,当个荣誉见证的摆件。
这时就轮到妻主养着他了。这没什么不好,即使盟约破裂,也没人会为难他,留下当个粗使奴婢就是。要是着实貌美且懂讨妻主喜欢,那就能一直在后院当小主呢!
可这样的好命也不是全无风险的。比如现在,他的母姐在战争中败了,他又被从教坊司拖出来,供人捉弄取乐,甚至拿他取乐的人并不顾惜他的命。
公子低下头,忍不住颤抖着哭,他又连忙擦去眼泪,不敢给凶残的女妖们说出那句“哭丧着脸干什么”的机会。
女妖还没发令,他也乖觉地站起来继续跳滑稽的舞。
可他拙劣的讨好已经无法让女妖们发出笑声,她们似乎觉得这样玩无聊了。
为首的白发女妖兴致缺缺,拋着玩的物件从酒盏变成了匕首。她打量了他一会,无聊地打了个哈欠,随手掷出那把匕首,直直冲着他去了!
公子绝望地闭上眼,心跳骤停。
半晌,他听见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公子睁开眼,看见了一抹纯粹的白色。他下意识心一颤,同样一头白发的平水莲给他造成了太大的心理阴影。
殿中忽然鸦雀无声,那抹白色的主人率先开口:“平水莲,给我个章程,告诉我你在干什么?”
……平水莲看着那双冰冷的蓝眼睛,忽然就理解了敌人们为何叫她银煞鬼。
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妖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本是想鞠躬却不自觉膝盖一弯,跪下来。她鲜红的眼眸蒙上一层水雾,眼眶中蓄起泪花。
她嘴角下撇,见君华杀气依旧,顿时委屈地喊她:“将军!”
她怎么能这么对她?她要为了一个男妖对她发脾气!
她怎么能这样?
……君华在那一瞬间理解了祁访枫。
当初飞旌屠了程家满门累起京观,小枫却不曾罚她,大抵也是这样的心情。
她确实有错处,但她又是那样能干忠诚。她不认为这一切有错,她也不在乎这错不错,一双眼睛只看得见你想要的,爪牙只对准你厌恶的,其余一概不管。即使你真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罚她了,她也只会默默委屈,而忠诚依旧。
下一次,你要哪座城,她依旧会张牙舞爪地第一个扑上去,为你撕咬猎物的血肉。再叼着它迫不及待地跑回你身边,高高兴兴地摇尾巴。
她怎么能罚她?没有她,要定安军打呆瓜仗,惨烈无比地赢下一座城吗?
而且,这事不止牵扯了一个平水莲,这酒香四溢的偏殿还有一堆耷拉着脑袋,委委屈屈的天才们。
可这样不行,就算这些高门大户有错,那也是审理之后的事。她得想个法子,说些什么。
她得有一套能让这些强大而忠诚的女妖们听懂并接受的说辞。
良久,定安将军说:“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平水莲啜泣着,倔强地不肯说话。
将军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道:“你对望青,还有一分忠心吗!”
平水莲大吃一惊,她激动得抬起头,心中委屈气愤更盛。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听将军说:“王上允许你享用战利品了吗?”
平水莲傻住了。
……对哦!她们打下了城池,可这城池不是她们的,甚至也不是将军的,而是王上的!价值千金的美酒,精细漂亮的酒盏,锋利的匕首,这座城的一切,都是王上的!
平水莲的脸色灰白起来,精气神被人从她身体里抽去,整个人萎靡不振。她低着头,自责的心绪发酵着,就演变为号啕大哭。
她们望着殿中富丽堂皇的财宝,无助愧疚的眼泪掉下来,哭得撕心裂肺。
一群桀骜聪慧的天之骄子哭得像打破花瓶的孩子。
君华握了握剑柄,不由得思维发散。
这是正确的吗?这是正常的吗?这是应该的吗?
……这是必须的。定安将军叹了口气,替君王宽恕了她们:“都别哭了,这次就不怪你们了。”
“当然,你们都是大功臣,我也绝没有不许你们享受的意思。”将军的语气温柔极了,安抚了女妖们愧疚的心。她说:“只是,这万事万物都是娘娘的。咱们拿她的东西吃喝玩乐,总得问一问她。”
“我已向望青去信,你们且等一等。”定安将军道。
白泽宫的女妖们纷纷点头,大大松了口气:“应该的!”
平水莲站起来,胡乱擦了擦眼泪,望向她的眼神里更加崇敬:“多谢将军提点!是我们鲁莽了!”
将军的眼睛弯了弯,似乎在笑。
……
将军的信送到了望青。
祁访枫看着那信封,一时没了打开的欲望。
余才高笑道:“您就开吧,万一有要事呢!”
祁访枫一边抱怨一边拆信:“你自己笑成这样,还来劝我里面有要事……”
要事是肯定有要事的。君华写的信虽然从言辞上骇人听闻了点,但都是重要内容。祁访枫抱怨也不过是不满意她不肯好好学习,写个信语法不翼而飞。
飞快看完那封信,祁访枫脸上嗔怪似的笑就消失了。
【“……我是不是做错了?”】她问。
圣通王说:【“这就是你说的,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
祁访枫沉默了一会,不悦道:【“主个头,我连这天下的一半都没打下来,不算。”】
天君在南部搅风搅雨,连海族和无尽泽土著之间的矛盾都让她调和了。阴谋阳谋双管齐下,硬是让无尽泽形成了一个松散又紧密的联盟。
紧密,因为她们团结统一了,同为水中妖的身份特性让她们比起彼此更不满于陆地妖族这个“非我族类”;松散,因为不仇琬手段了得,她不会乐意看见一个捆起来和她叫板的水族联盟,她不断煽风点火,让各族之间始终无法真正推心置腹。
……这看怎么都不是一个好对付的敌人。
祁访枫说:【“不祥也好,诟病也好,事已至此,我无论如何也要坐一坐社稷主的位置。”】
余才高打量着她的神色,试探道:“将军又写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东西吗?”
娘娘就说:“算不上骇人听闻,就是来问我要个许可。”
余才高温和道:“是要紧事吗?”
娘娘撇撇嘴,说:“要紧。”
余才高的眼神更柔和了,她轻声问:“您不喜欢吗?”
娘娘沉默了,她叹了口气:“我没办法。”
……
定安军的脚步慢了下来。
如果望青不标新立异地走一条弃用氏族的路,那她们完全可以在这个冬天结束前拿下整个裘罗,士兵们赶得回老家过一个春祭,喝一杯母亲煮的桃木酒,再围着炉火给孩子们讲讲自己悍勇的传奇。
但她们选择了这样一条路。
于是氏族也抛弃了她们,那些由豪强培养出来的门生故吏纷纷遁走,给望青人留下统治系统近乎瘫痪的郡县。哪怕不求发展,为了稳住治安,望青人也不得不慢下脚步去处理经营,否则她们在新占城的统治就会全面崩盘。
治安战会让她们焦头烂额,甚至拖到不得不撤军。
裘罗人还聘用了许许多多的江湖客,刺杀她们的执政官、在卷宗库房放火……使尽阴招给定安找麻烦。
但这些江湖客总是铩羽而归,她们带来的麻烦还不如氏族带走门生故吏大。毕竟江湖客不到顶尖的层次,就无法在白泽宫的使徒面前逞能。
裘罗人很快注意到这些圣使徒,再联系定安军惊人的战损与攻城率,她们忽然恍然大悟了。
与敌占城遥遥相望的一座军事坚城内,裘罗王将宗政敏铺开了舆图,在沙盘上反复推演。
“……望青人,是怎么养出这群使徒的?”宗政敏很是好奇,“供出一个大妖可不便宜,虽说她们也算不得真大妖——西北哪来的钱?”
“据说,是那位国主的功劳。”幕僚打着扇子,笑眯眯道,“如此聚富之能,合该绑她回来给王上经商。”
“是个好主意。”宗政敏说,“我们先把她们打出去再说。望青人已据三郡,把咱们围着了,卿可有破局之法?”
幕僚的扇子停了,她看向沙盘,轻轻一指:“走这。”
她的手指在沙盘上掠过,停在一处标红的河道,指尖点了点,又滑向一处山林。
“将军,如此破局之法,就看你舍不舍得了。”幕僚又摇起了扇子,她脸色苍白,身形消瘦,扇子一打,就扇出阵阵药香。
宗政敏好笑道:“都是望青人,我有什么舍不得的。”
“天寒地冻的,你也别打你那团扇了,小心给自己扇风寒。”她说。
幕僚叹道:“服了药,身上热啊。”她摇着扇子,额角沁出的汗滴就被慢慢吹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