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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凡尘药心 ...

  •   老伯将洗得发白的月白外袍搁在沈清寒枕边时,晨光正透过破窗棂,在粗麻布上洇出柔和光晕。

      沈清寒望着那身重新变得洁净的袍服,针脚细密地缀补着撕裂处,像把碎掉的 “仙门荣耀” 又勉强黏合。
      他指尖轻轻抚过补丁,喉咙发紧:“老伯……”

      “先别谢。” 老伯往药臼里砸着干姜,声音闷闷的,“这袍子是你在仙门的皮,往后要撕要补,都得自己来。”
      话落,扔过来本《本草初释》,泛黄书页拍在沈清寒膝头,“今儿先认五味药,认不全,别想喝热汤。”

      沈清寒攥着书,望着满屋子药草架发怔。
      从前在仙门,他认的是《仙门剑诀》《御空要诀》,如今却要对着这些带着泥土气的草根树皮,辨性味、记归经。

      “这是紫苏,解表散寒的……” 老伯抓着把紫莹莹的草往他眼前凑,沈清寒却因脊骨的伤,猛地呛咳起来。
      药草气息混着他紊乱的呼吸,让这破旧茅屋都染上几分狼狈。

      “仙门的身子骨,倒比凡人还弱。” 老伯哼了声,却又往火塘添了块炭,把熬药的陶罐挪得近了些,“记住紫苏叶子两面颜色不同,背面发白发皱…… 这是黄连,苦得能把魂勾走,却最擅清胃火……”

      沈清寒跟着念,声音从生涩到渐顺,像把生锈的剑重新开刃。
      当念到 “当归,补血活血,调经止痛” 时,他想起两百年前,仙门师姐受伤,自己随手掷出的补血丹—— 那时他从没想过,救人的药,原是这般扎根泥土,带着老伯指尖的温度,在陶罐里咕嘟咕嘟熬着人间疾苦。

      日头西斜时,老伯考他:“紫苏和苏叶可是同一种?”
      沈清寒犹豫着点头,却见老伯敲了敲他额头:“笨!紫苏梗宽中理气,紫苏叶解表散寒,药不同用,人不同医!”
      他吃痛,却笑了—— 这山野医道,竟比仙门法术还难,却又鲜活有趣,像把小钩子,勾着他破碎的魂魄,往人间烟火里拽。

      夜深时,沈清寒抱着补好的外袍,躺在硬木板上。
      药香从陶罐缝里钻出来,混着老伯打鼾的声音。
      他摸了摸衣摆的补丁,想起仙门议事殿的玉座,突然觉得,这满是针脚的破旧袍子,比从前象征清贵的月白道袍,更让人心安。

      而远处,隐魔宗暗哨正盯着茅屋方向,小魔使舔了舔嘴唇:“仙门弃子竟学起治病,有趣,有趣……”

      沈清寒跟着老伯踏出门时,晨露正凝在草叶尖。
      他裹紧那件补过的月白外袍,脊骨处的钝痛随着迈步隐隐发作,却被他死死抿在唇间—— 如今再没有仙门丹药能抚平这痛,他只能学着忍,像忍那些淬毒的流言一样。

      老伯背着竹篓走在前头,拐杖笃笃敲着山路:“今日寻苍术,要那种断面带朱砂点的,辨错了,回去罚抄《本草》三遍。”

      沈清寒点头应下,目光扫过丛生的草木。
      从前他御剑掠过山峦,眼里只有魔气踪迹、灵脉走向,从不知脚下这些不起眼的野草,竟藏着治病的玄机。
      他蹲下身,指尖刚触到一株叶片阔大的植物,就被老伯敲了手背:“傻小子,这是白术,性子温吞,哪有苍术那股子辛烈气?”

      竹杖落下不重,却让沈清寒耳尖发烫。
      他望着老伯捻起的苍术,根茎粗壮,断面果然凝着细密红点,像藏着星星点点的火。
      “记住了。”他低声道,将错认的白术拔起扔进背篓,“这个…… 有什么用?”

      “白术能健脾益气,”老伯慢悠悠地说,“就像人受了委屈,总得先把心气养顺了,才能扛事。”

      沈清寒一怔,望着篓里的白术,突然想起议事殿上那些冰冷的脸。
      他何尝不想辩解?可仙骨已碎,修为尽失,连一株草药都认不全的他,说出去的话,谁会信?

      正怔忡间,头顶传来破空声。
      几道流光掠过树梢,青衫弟子脚踩飞剑,衣袂翻飞间,正是仙门的人。
      沈清寒下意识缩了缩肩,将脸埋进草叶里—— 他如今这副模样,若被认出来,怕又是一场唾骂。

      飞剑上的弟子谈笑着远去,声音随风飘来:“听说了吗?长老们还在查隐魔宗的踪迹,只可惜…… 当年若不是沈清寒那叛徒……”

      后面的话被山风卷走,沈清寒却攥紧了拳,指节泛白。
      他真的不知道会有兽潮,闭关前他反复推演过天象,只算出灵气异动利于突破,从未见灾劫之兆。
      那些日夜苦修的时光,那些想为仙门再添助力的念头,难道真的成了“贪生怕死”的罪证?

      “叹什么气?”老伯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竹篓里已堆了半篓草药,“苍术还没找够,想偷懒?”

      沈清寒摇摇头,重新蹲下身,指尖拨开乱草,认真辨认着叶片纹路。
      阳光穿过树叶落在他发顶,从前不染尘埃的发丝沾了草屑,却比在仙门时多了几分生气。

      “他们不会信的。”他忽然低声说,像在对老伯说,又像在对自己说,“我说我不知情,没人会信。”

      老伯没接话,只是将一株带泥的苍术扔进他怀里:“信不信,是他们的事。找对药,救对人,是咱们的事。”

      沈清寒握着那株苍术,根茎的糙意透过指尖传来。
      远处又有飞剑掠过,他抬头望了一眼,随即低下头,继续在草丛里翻找。
      风掠过树梢,带着药草的清香,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人间的平静。

      或许,有些真相不必急着说清。
      他想,先认对这株苍术吧,就像老伯说的,先把心气养顺了,再慢慢扛。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沈清寒背着半满的药篓,与老伯并肩走在回茅屋的路上。
      山风卷着草木气息,吹得他补过的袍角轻轻扬起,脊骨的隐痛还在,却已能跟上老伯的步子,不再是初时那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往后的日子,老伯总在天不亮时拍醒他:“东头李婶咳得直不起腰,带上川贝和杏仁。”
      “西坡张娃子被蛇咬了,雄黄和半边莲得备着。”

      沈清寒起初是抗拒的。
      他蹲在土炕边,看着妇人因咳血涨红的脸,听着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嚎,只觉得手足无措。
      那些沾着汗污与血渍的粗布被褥,那些带着酸馊气的茅屋,都让他想起仙门洁净的玉床、熏香的纱帐。
      有次为摔断腿的樵夫接骨,对方痛得攥住他的手腕,粗粝的掌心磨得他皮肤发红,他几乎要抽手躲开—— 这太狼狈了,哪是昔日仙门大师兄该做的事?

      老伯看在眼里,却不说破,只在他愣神时递过烈酒:“给伤口消毒,愣着干啥?难不成等他疼死?”

      真正让他放下身段的,是那个暴雨夜。
      山脚下的阿婆高烧不退,嘴里胡话连篇,死死攥着沈清寒的衣袖喊“儿啊”。
      他笨拙地按老伯教的法子,用烈酒擦拭阿婆手心,又撬开她的嘴灌下退烧药。
      雨水打湿了他的外袍,药汁溅在衣襟上,可当晨光透进茅屋,阿婆体温降下来时,那声带着泪的“多谢先生”,竟比当年仙门弟子的“大师兄”更让他心头发烫。

      再后来,他会自然地蹲在泥地里为农户包扎伤口,会笑着接过村妇塞来的糙面饼,会在孩童怯生生递来野果时,摸摸对方的头说“谢谢”。
      有次帮屠户处理刀伤,对方憨笑着说:“沈先生看着像天上下来的人,却比谁都实在。”

      沈清寒低头看着自己沾了血污的手,那双手曾握过绝世仙剑,如今却握着草药和绷带。
      他忽然明白,救人与斩魔,原是同一种重量。

      老伯坐在门槛上晒草药,看着沈清寒背着竹篓从村里回来,被一群孩童围着喊“先生”,浑浊的眼里漾起笑意。
      这孩子刚来的时候,像株被霜打蔫的兰草,浑身都透着疏离,如今却像山间的野竹,看着清瘦,根却扎实地扎进了土里。

      “今日收成不错?”老伯扬声问。

      沈清寒笑着点头,将村民塞的几个红薯放进竹篓:“王大爷的腿好多了,能下地了。”

      夕阳又落下来,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块儿。茅屋里飘出药香,混着晚炊的烟火气,成了沈清寒从未想过的、属于人间的归宿。

      沈清寒蹲在药架前翻晒当归时,鼻尖萦绕着熟悉的药香。老伯正坐在灶前添柴,火光照亮他脸上的皱纹,像刻着大半辈子的风霜。

      有个念头突然撞进心里—— 他竟已这样自然地跟着老伯生活了半年。

      从前在仙门,掌门虽对他寄予厚望,却总隔着层“仙门未来”的期许,长老们教他剑法,也只论招式对错。
      可老伯不一样,会在他认混药草时敲他的头,却又在夜里悄悄给他的伤处换药;会骂他“手比姑娘家还娇贵”,却在他为村民包扎被划伤时,默默递来创可贴。

      那日为村西头的哑女治喉疾,他按医书配的方子总不见效,急得在茅屋里转圈。
      老伯蹲在一旁抽旱烟,忽然说:“药是死的,人是活的。她娘走得早,心里头堵着气,光治嗓子有啥用?”

      沈清寒愣了愣,第二天带了块麦芽糖去看哑女,陪她坐在田埂上看了一下午云。
      第三日再换药时,哑女竟试着发出了个模糊的“啊”音。
      那一刻,他握着药杵的手微微发颤—— 原来治病不只靠草药,还得懂人心。这道理,仙门的典籍里从未写过。

      此刻看着老伯佝偻的背影,他忽然轻声喊:“师傅。”

      老伯添柴的手顿了顿,烟锅在鞋底磕了磕,没回头,声音却带着笑:“啥时候学会拍马屁了?”

      沈清寒没说话,只是将晒好的当归归置整齐。脊骨的隐痛还在,可心里那处被仙门遗弃的缺口,像是被这日复一日的药香、被老伯的唠叨、被村民的笑脸,慢慢填了起来。

      他不再是仙门的沈清寒,只是山野间跟着老伯学医术的弟子。
      这身份没有御剑的风光,却有烟火气的安稳,有比仙骨更坚实的依靠。

      灶上的药罐“咕嘟”响了一声,老伯站起身:“药好了,过来倒。”沈清寒微笑着应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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